林筱夕是一个年轻的重庆女孩，领完结婚证去婚检时，发现自己得了原发性肾病综合征3期……以下为林筱夕的自述。

婚检噩梦：所谓“真爱”不堪一击

2007年7月，何楠领着22岁的我到重庆市九龙坡区民政局，在我们的合照上戳上了一个耀眼的钢印。那是我和何楠在一起的第四年，他是我的初恋。

我和何楠从民政局走出来，看到大门旁有一间房子，门口写着“免费婚检”。我拉着何楠想去瞅瞅，何楠嘲笑我，看到“免费”二字就走不动路：“婚检有什么好检的！丫头，我们可扯证了啊，检出来有什么问题，你也甩不掉我啦！”

多年之后，这一幕反复闯入我的梦中。梦里，我死死拽着自己，拼命阻止自己迈入，或是反复质问何楠：“说好谁也不甩谁的，怎么还能反悔？”

那次婚检的尿液检测报告单上，显示尿蛋白3+，尿血2+。在检验科医生的建议下，我直接前往西南医院等多家医院复查。从我的尿液查出异常状况，到躺在肾穿刺活检的手术台上，仅仅过去了两个月。手术医生帮助我转身趴在手术台上，打算从我的腰部推入穿刺针，取出肾组织，以便做出最准确的病情分析。

医生向我强调了两遍“屏住呼吸”，我才照做。并不是我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而是何楠在手术前对我说的话，越过医生的叮嘱，猛烈地钻进我耳里，盖过了一切声音：“刚才我妈说，你这病可能会影响生育。我妈让我先回家休息，你好好做手术，我们之后再说吧。”何楠，他是什么意思？

肾穿刺活检术之后，需要24小时全程平躺。我妈从农村赶来照顾我，何楠全程没露面。上手术台前，医生曾拿着我的检查报告叮嘱我，说我的病是“富贵病”，让我不能沾生冷、辛辣，杜绝做体力活。得知我是在婚检时查出异常，他还含蓄地提醒我，房事也要尽可能避免，怀孕也会加重肾负担，容易引起其他并发症，对母体和胎儿都不好。这一切，被旁边的婆婆听了进去。

我在病床上哭成泪人，同病房的小妹妹紧紧握着我的手。我妈安慰我：“没事，妈妈在呢。”我忽然有种预感，今后的路，或许只有我自己走了。

肾穿刺活检报告显示，我是原发性肾病综合征3期。术后，我回婚房休养。虽然我的腰部还是很疼，但我读懂了婆婆频繁向我发射的装满恶意的眼神，所以，我还是撑着不适的身体，包揽了家里所有家务。何楠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差，我想尽办法迎合他，他还是觉得我病恹恹的样子，实在是很难看。

有一次，何楠下班到家后，他公文包还没放下，就被婆婆拉到房间里告状。白天，只有我和婆婆独处。婆婆总会把我从头到脚数落一遍，说何楠27岁了，我这身板不能帮他生孩子，是件多么可耻的事。何楠从房间出来后，挑剔我晚饭做的番茄炒蛋太清淡了，“你给我们吃这个？当我们都像你一样，是病人啊？看到都恶心。”何楠放下筷子，就进屋去打游戏了。看着我为他精心做的一桌饭菜，我只给自己准备了这道番茄炒蛋。我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委曲求全的样子，的确很恶心。我默默吃完少油无盐的番茄炒蛋，放下筷子走进房间，告知何楠我同意离婚。婆婆跟着我进屋，听到我的话，她松了一口气。何楠答应了。自始至终，他都在玩游戏，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离婚后，我在外租了房子，开始独居生活。肾病综合征需要长期治疗，而在医院时，我已经看到和听到很多病友的后来。他们，有的在医院就被自己家人放弃，只能停药等死；有的像我一样“巴结”婆家，却也一样被扫地出门。我大学毕业就嫁给何楠，没有正式工作过一天。我家在农村，我爸走得早，我妈只是个农妇。此时此刻，我需要钱来治病和养活自己。

为此，我翻遍了招聘启事，也尝试了各种职业。可就连超市促销员，我都不能胜任。连站8小时，我的双腿浮肿不堪，用手指一按，凹陷一个坑，久久不能回弹，尿蛋白和尿血指数也因此飙升。

就在我走投无路时，我偶然经过公交站台，发现一则不起眼的小广告：“招聘大学生公关，轻松上手、月入过万。”这广告迅速击中我的痛点，我默默地记住了那串手机号，背过人群后，快速在手机里按下那些数字，却迟迟没有拨出去。我不傻。我明白这小广告背后的含义。

我的第一次，给了何楠。我曾单纯地认为，这辈子他都是我的枕边人。如今，我被曾想托付终身的人抛弃，身体每况愈下，我成了所有人的拖累。

拖着一副衰败的身体，再付不出下个月的房租，可能只有露宿街头了。我连自己都养不起，谈什么自尊和自爱？我意识到，被何楠嫌弃的这副身体，可能是我手里唯一可以快速变现的砝码了。想到这，竟然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冲上了我的脑门儿。我对着商场的落地窗照了照，窗户上印出一个年轻的身影。23岁的我，脸上还有着学生妹的气息。我左右晃动了一下头，马尾在我后脑勺欢快地跳跃，配上我的碎花连衣裙，我忽然找到了一点点自信。和何楠在一起的日子，我从来都没有好好地看看自己。我忽视自己太久了。

放纵自救：生活狠狠给我一巴掌

我不再犹豫，拨出了那个电话。电话很快被接起，我努力压抑住急促的心跳声，轻声说了句：“你好，我想面试下公关。”对方约我在市中心的一家KTV见面。这家KTV离何楠家特别近。之前，我们多次从这个地方路过，我还奇怪地问过何楠：“这家KTV为何总是大门紧闭？在这个地段房租得多贵啊，天天关门不营业，这老板得亏多惨。”现在我懂了，为何当时何楠总是笑而不语，接着匆匆拉我离开。

很快，我见到接电话的那位男士，那是个留着小胡子的公关经理。他问我：“你是大学生吗？你可以陪客户聊天、唱歌、喝酒吗？”我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一样。小胡子经理让我原地转了一个圈，啧啧赞赏了一番，就宣布我被录用了。正式工作起来，我内心竟有点窃喜。因为在我的坚持之下，我可以只陪聊、陪唱，如果要陪酒，我会想尽办法倒掉或洒掉。那些客户在给我塞钱的同时，总要狠狠揩上几把油，我都默默地忍受了。接下来几年，我一边吃着“肾复康”等一些保肾的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去医院输液，一边辗转在好几家KTV包间工作。妈妈也时常会打电话告诉我讨来的偏方，还给我寄中草药。

钱赚得容易，但我的身体和精神真的没少受罪。曾有位老板喝醉了酒，当着夜场所有人的面，拍了五万元在桌子上，必须让我揣着，让我当他的女朋友。等他第二天酒醒之后，他却追到我的出租屋。我一开门，他劈头盖脸就打我，让我把钱退给他。还有个20多岁的大男孩，持续三个月，每天晚上都来找我，让我陪他说说话就够了。他试探着亲我，紧张得满手心出汗，一双清澈的双眼盛满痴情。可转天，我却在逛街时，撞见他牵着个女人，推着婴儿车，连瞥都没有瞥我一眼。

那段日子，我过得浑浑噩噩，觉得全世界的人都怀揣恶意。躺在出租屋的床上，我默默地想，我要是就这样睡死过去，八成也没人在意吧。

这天，一觉醒来，手机里涌入乱七八糟的商家发来的短信，口径一致地祝我生日快乐。我忽然意识到，我都30岁了，可我的生活过得太差劲了。

我决定，换种活法。没费太多工夫，我通过职业渠道，花钱找了个19岁的男大学生，让他陪我逛街、吃饭，做让我光鲜的小男友。除了陪睡外，我要求他把我当女王般伺候。为了我的小鲜肉，我常常一掷千金。渐渐地，我赚的钱支撑不了我的支出。我周边的亲戚朋友，都被我借过一遍，我甚至借上了网贷。

当一家借贷公司的小股东，亲自向我发出多次催债微信时，我回复他：“这样吧，我陪你一晚，咱们债务两清。”老板语音回复了我一句：“你这种女人，也不看下自己是啥子货色？”小鲜肉愤然离开我的那天，我才意识到，我应该是疯了，居然妄想可以把生活过得变个花样。为了还债，我更加拼命地蹦跶在夜场，拉客户、抢客户，任凭客户摆弄，成为客户拉拢生意伙伴的棋子，还介绍新认识的大学生入行。底线在哪里？我没有概念。只知道，我的身体和精神即将垮掉了。那之后没多久，我出租屋的床头被一群白蚁攻占。我跪在地上看那群蚂蚁看得出神，直到我两条腿麻掉，我用手肘撑着我的身体才能勉强立起来。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忽然意识到，我的生命力还不如蝼蚁。

2016年的一天，我盘着腿坐在电脑前，点开沉寂很久的QQ空间，随意翻看着曾经的留言板。最新一条留言，停留在三年前，是我做肾穿刺手术时，同病房的小妹妹留的：“姐姐，你还好吗？我好怀念咱们一起奋战的日子。”我顺手加了她为好友。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觉得她是我和过去唯一的连接。加好友请求很快通过，小妹妹还记得我。小妹妹很热情，我们痛快地聊了一下午。让我惊讶的是，小妹妹此时是个孕妇——她竟然怀孕要当妈妈了。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无限向下沉。要知道，小妹妹的病情一度比我还严重。小妹妹告诉我，这些年她一直在积极治疗，还认识了现在的老公。如今，已怀孕9个月了，一切指征都是健康的。她问我：“姐姐，你呢？你这些年过得怎样？”我不知道哪来的冲动，噼里啪啦打了许多字，把所有不堪的往事，完整地讲给她听。

我断定她会瞧不起我，或者痛斥我的堕落。可她只是“哦”了一声，并没有被我吓到。末了，她竟然提出要见我一面。

地点约在她休产假之前的工作单位。那是一家专门服务于智力残疾人的非营利性机构，即负责脑瘫、智障、自闭症、唐氏综合征等儿童的托养中心。

见面时，小妹妹径直朝我扑来，我下意识地想躲，觉得自己太脏。可她视而不见地挽起我的手，带我以志愿者的身份走进教室。眼前，是一群形态各异，却眼神纯净的小朋友。他们盯着我，笑着。我不自觉地放下了所有防备和伪装。这时，一个小男孩冲过来抱着我，口齿不清地说：“姨，姨，我要吃糖……”他的口水都流到我手上了，可我一点都不嫌弃，亲自剥了一颗糖，喂到他嘴里。他心满意足地亲了我一下，在我耳边说：“姨，我喜欢你。你，你还会来看我吧？”这句简单的表白，一下子闯入我的内心。我重重地点头，忽然间泪如雨下。曾经，我被命运狠狠抛弃，就用放纵报复生活，用金钱购买爱情。最终，我却一无所有。如今，我才明白，真情只回馈给付出真心的人，生活也只会善待认真生活的人。

一路铿锵：我用10年闯过地狱之门

我胡乱地抹掉眼泪，主动去牵起一个个小朋友的手，手把手地教他们系鞋带。之后，又和他们一起做游戏，听着他们高喊：“姨，姨，来抱我……”

一天的志愿者工作结束，我向小妹妹提出，我想成为这里的志愿者。小妹妹丝毫没有惊奇，她向我点头，似乎在说：姐姐，这才是你原本的模样。

分别时，小妹妹轻轻拥抱了下我。她的肚子隔在我们两人中间，她拉起我的手，让我摸摸她的肚子。我由衷地希望她生个健康的宝宝。

当天晚上，我辞去所有夜场工作。第二天，我在一家快递公司，找了份录入员的工作。晚上，我还会接些兼职打字的活儿，老老实实挣每一分钱。

每个周末，我会如约去那家慈善机构，带上各种好吃好玩的。没过多久，那些孩子都和我混得很熟，每次见我去，就会围在我身边，大声叫“妈妈”。

那天，我正在水池边给一个孩子洗尿湿的裤子。一个好听的男声打了声招呼：“你真是个善良的‘妈妈’！”我抬头一看，是个高鼻梁、眼睛深邃的男人。我有些不自然地笑笑，说“这没什么，举手之劳而已”。男人说他注意我很久了，并和我攀谈起来。我这才知道，他叫张昀，比我小2岁，是一家国企的员工。他在这里做志愿者服务，已经有几个月了。张昀问我做什么工作的，我有些慌乱，忙说自己在快递公司打工。仿佛生怕被他深挖，我赶紧把话题引回到他身上。

那天，我们一边给孩子们服务，一边闲聊了许久。张昀主动加了我的微信，后来，我们常常相约一块来机构。在孩子们的簇拥中，我们笑得很开心。

张昀笑起来自带两个酒窝，很好看。像我曾经心目中白马王子的模样。呵，我马上嘲笑自己，林筱夕，你想什么呢？你也不看看你的过去？

张昀的经历很简单，从农村奋斗到城市，大学毕业后进入国企，循规蹈矩地生活，等待那个对的人。我闭口不谈我的过去，关键，他也从没问过。

他说，他相信自己的感觉。所以，半年后，他对我表白，说想照顾我一辈子。我第一反应是感动，想答应。可说出口的却是，对不起，我不配。

终于，我交代了我所有的“黑历史”。听我说完那一刻，我敏锐地捕捉到张昀眼中的惊吓和失望。我懂的，都懂的。所以，张昀转身离去时，我并未挽留。这是谁都能预见的结果。不是吗？之后的时间，张昀消失了。他没有再来机构，也没再发朋友圈。以至于我常常怀疑，他应该只是我做的一场关于“向往的生活”的梦吧！可惜，真实的生活，就是这个模样。

我照旧每周来机构服务，听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话，给他们每个人尽可能多的爱。平时，我更加拼命地工作挣钱治病。直到这天，我晕倒在了机构。再醒来时，我躺在了病房里。第一眼看到的人，竟然是张昀！两个月没见，他消瘦了许多。我侧过头去，不愿看他。他却握紧我的手，说：“筱夕，我想明白了，我要的是跟你的未来，不是你的过去。请原谅我之前的逃跑。”

原来，张昀终究不忍放弃这段感情。他曾在机构门口徘徊了很久，几次想要进来，却迈不出脚步。直到这次，他一听说我累晕在了机构，当即赶了过来……

“你对孩子们的好，是真的。”张昀笃定地说，“以前的你，只是命运策反了你，但好在，你最终还是找回了自己。我喜欢这样的你。”听到他重新表白的那一刻，我的情绪喷薄而出，所有的委屈、不甘、后悔和感激都融化在泪水里，流向他那宽大温暖的胸膛。张昀说，下半辈子，他会好好心疼我。不再让我受委屈。

2017年，我和张昀结婚了。结婚前，张昀告诉我，以后我们去领养个孩子。可我不这么想，我特别想为他生一个孩子。在医生的指导下，我调理了一年的身体。33岁那年，我终于怀孕了。我和张昀在医院门口租了一间房子待产，每天都过得小心翼翼。

2018年3月，孩子呱呱坠地，我紧张地等待着孩子的足底血检验报告。当医生告诉我，孩子很健康时，我和张昀一起抱头痛哭。

出院那天，天特别蓝，阳光照在我身上暖烘烘的。张昀抱着孩子，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声：“老婆，走吧。”我走出医院，回家路上的每一步，都变得格外踏实。（因涉及隐私，文中所有人物均为化名，相关单位信息做了技术性处理。）编辑/鲁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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