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很快,在尼日河两岸,特别是在甘洛县城那些餐馆,渔夫吉克,成为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就像一个身怀绝技威震江湖的武林老大。
阿爸教了一辈子的书,也打了一辈子的鱼。打鱼是他主要的关注点,他生活的支柱,也是他的兴奋剂。只要说起打鱼,他就来劲,就两眼放光。反之,他一天不摸渔网就手痒,坐立不安,像一个不可救药的瘾君子。
于是,现在我知趣地把土司老爷岭承恩扔到一边,及时转移话题,聚焦于我的第一次独立打鱼。
4.我那一堆渔火
那年我十四岁,差不多已经是一个小伙子了。跟阿爸打鱼一年,我觉得自己早就是一个合格的渔夫,只差一个机会来证明。
机会很快就有了。秋季开学,阿爸去州里进修。于是,他走后的第一个周末,一放学我就出门了,阿妈在后面的大呼小叫也没有止住我的脚步。
出了门,我的自我感觉像是一个武装到牙齿的武士:挎着笆笼,像张飞操丈八蛇矛一样挥动着一根两米长的斑竹竿。不过,这竹竿比丈八蛇矛还有用。它的主要功能是布拦河网时用来挑网。现在,我用它来杵路,打草惊蛇、撵狗。更重要的装备都在背篓里:底层是渔网——手网和拦河网;中间是电筒、短柄砍刀、绳子、滚钩、两双草鞋和一只小锅,锅里有足够两顿的粮食;最上面是一床被子,土白布被单上面缝着缎子被面,大面积的绿叶里盛开着碗大的红牡丹,虽然极乡土极俗艳,却是阿妈在供销社精心挑选的上海货——那时,“上海”二字,意义就像今天印上手袋的LV。
我家和甘洛火车站只隔着一座山,半个多小时,翻山就到。早就踩熟了地皮,对来往车次尤其是慢车的时刻,早就了如指掌。所以,进入车站的我,已经把自己当成当年的铁道游击队,目光炯炯,气壮如牛,直奔那列正在进站的绿皮火车。对我们而言,这里的火车都是用来蹭的,买票反而丢人。我们从来都是在列车员眼皮底下大摇大摆上车下车,进站出站。车站、火车,就像是我家开的。
今天,我的目的地是埃岱前一站的凉红。那个地方好久没去,鱼肯定又多起来了。我心里还埋藏了一个更大的野心:希望逮到水毛子,也就是水獭。
上车及时,下车迅速,赶到河边时,晚霞满天,尼日河流淌着血红。我将背篓卸下就抓紧时间布网。我选择了不缓不急的河段,将拦河网的一端固定在水边的一棵树上,另一端系在腰上,就扒下衣服裤子,拉着绳子下了河。游到对岸,再将拦河网拉过河,也固定在一棵树上。
我也没有忘记布下滚钩。这是专门为夜里过路的水獭准备的。捕捉水獭是个技术活,也是来自那个湖北打鱼倌的传授。老师出身的渔夫吉克,比之半文盲的打鱼倌,绝对是青出于蓝。他没有多久就掌握了水獭的活动规律,能够辨识水獭和野猫子粪便的区别,甚至可以根据粪便的新鲜和干湿程度来判断水獭什么时候要经过。
滚钩也是自己用钢丝做的。先弯曲成形,再在石头上磨,磨尖,直到磨得沾手为止。鱼线也是自己做的。火麻搓成细绳,浸透桐油,晾干,再浸桐油,如是反复几次,就沤不烂,扯不断,牛筋一样结实。鱼线布在水獭必经的水道上,带了三排滚钩,每排有十来颗,总共三十多颗钩,潜伏在深水区上面浅浅的急流下。它们在水流的冲击下,游动着,耐心恭候水獭的到来。夜里,当快速游动的水獭经过这里,总有一二颗钩会挂住它,它越挣扎,就有越多的钩挂上,直到被紧紧缠住,再也无法动弹。
一切安排停当,我就像阿爸一样背着笆笼,提着手网沿河打鱼。到夜幕降临,月亮初升,我已经打了十来斤鱼——主要是白鱼、雅鱼和乌鱼。
今晚,我的“营地”,就将安在这个河边的石板上。河边有的是水打柴——上游冲下来的树枝、树干和树根。我还找到了一个很大的树兜,可以燃烧几个小时。我将柴架起来,用砍刀在树干上像削铅笔那样,削下一些刨花状的薄片放在下面。我还带了一个用过的作业本,撕下两页,让引火变得更加容易。很快,渔火升起来了,淡淡的青烟弥漫了窄窄的峡谷。这是我向这里的万物生灵发出的信号,宣告我的存在。我用小锅在河里打水,用三块石头支锅,放一把米,就开始煮饭了。当然要吃鱼。我从笆笼里抓起一条乌鱼,刮了鳞,直接就用树枝串起,凑在火上烤了起来。鱼在火焰上方翻滚,慢慢脱水,表面变得焦黄,浓浓的烤鱼香味儿把我完全笼罩。我非常享受这个过程。
其实,我们打鱼,几乎每一个夜晚都是这样度过的。如果说区别,不过是露宿河滩或者栖身临河的洞穴。但今天,我是一个独行侠,第一次放单,意义就格外重大——它相当于我的成人礼。
当然,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紧张还是有的。当我吃完了那条鱼,喝下小半锅稀饭,在篝火烤热的石板上裹紧我的红牡丹被子时,我感到了孤独。水声,风声,近处鱼跳,远处鸟啼,将我的孤独进一步放大。久久不能入眠,眼睛就忍不住东瞅西瞅。月亮被浮云半遮半掩,显得鬼鬼祟祟。对岸,大山的阴影里隐隐有一对绿光,晃晃悠悠地游走。是野猫?狐狸?还是豹子?没有答案,思绪却突然接上了尼日河尽头的利子依达。刚刚过去的这个夏天,具体地说是1981年7月9日凌晨,在百年不遇的暴雨、山洪和泥石流中,利子依达大桥坍塌,一列客车直接冲进了大渡河。中国版的卡桑德拉大桥。中国铁道史上最大的惨案。在我的胡思乱想里,数以百计葬身河里的异乡人,变作冤魂,从利子依达进入尼日河,然后溯流而上,在冷森森的月光下乱纷纷地往岸上爬……我汗毛炸立,不敢再想下去。急忙抓砍刀在手,缩进被子,闭紧眼睛,让意志钢铁般坚强,与那些可怕的意象对抗。
黎明时分,我在山雀子的尖叫和乌鸦的聒噪中醒来。篝火已灭,但余烬尚在,青烟若有若无。一夜风吹,红花被子落满灰烬,像是铺了一层雪花。
我重新架柴,鼓起嘴巴吹火,烧水煮饭。然后去收网。
拦河网的收获让我惊喜。捞起来的十几斤鱼,加上昨晚打的,已经装了大半笆笼。
5.水獭,水獭
最大的悬念是滚钩。
我按住一颗怦怦乱跳的心,贼一样蹑手蹑脚,走近我布下的滚钩。还在远处,我就预感到奇迹就要发生。果然,还没有提起绳子就看见了那只倒霉的水獭。它瞪着一对圆鼓鼓的小眼睛,徒劳地在浅滩上扭动身子。
其实,水獭是一种极其可爱的动物。第一次看到水獭,是前两年的暑假。阿爸和我陪奶奶去成都治肝病,车子在岷江边抛锚,正好有一条渔舟在打鱼。渔夫并不撒网,也不垂钓,而是由水獭代劳。一只经过驯化但依然套了绳索的水獭,在一个老渔夫的吆喝声里,不断下水,不断叼着鱼爬上船头。每次捕到鱼,那个老渔夫都要抓住它颈上的铁链,取下它嘴里的鱼。这时,水獭总会像人一样站立起来,一对短短的前腿并拢,作揖一般。渔夫就从舱里摸起一条寸把长的小鱼,塞进水獭嘴里,拍拍它的脑袋,让它再次下水,再次捉鱼。水獭皮毛油光水滑,身体极其柔软,动作极其灵活。那一刻,我觉得它显得好萌,好可爱——比我家的大花猫“花花”还可爱得多。
跟阿爸打鱼,第一次猎水獭是在去年的苏雄。那次纯属偶然。那是初冬,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天下午。我们到了河边,正打算找今晚落脚的地方。突然,阿爸一把按住我,说了声“水毛子”,就搬起一个筛子大的石板,猫着腰,在茂密的灌木和芦苇的掩护下向前面迂回。一座两米高的断崖下,一只水獭带着两只半岁大小的幼崽,正躺在在沙窝里享受阳光。这里本来是无人区,水獭们是在自己的地盘上,休闲,很日常地过自己的小日子。也许,它们关于人的入侵,经验和教训都太少,基因里还没有来得及植入足够的防范意识。总之,它们警觉的感觉器官并没有充分打开,因此对危险的逼近还浑然不觉。
阿爸走到断崖边,出其不意地将石板砸了下去。紧接着,他纵身跳了下去。其实,三只水獭,有一大一小已经当场毙命。怕它们没有死,阿爸还是将它们提起来,用砍刀柄补了两下,才将它们扔进背篓。
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刚才逃过一劫的那只小水獭,也许是见妈妈已死,惊慌、恐惧、不知所措,不但不逃开,反而在妈妈遇害的地方窜来窜去,有一次甚至碰到了阿爸的腿杆,像是要“劫法场”,救出它的“亲人”。
我们都是未成年。它失去妈妈的遭遇拨动了我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将它的痛感传递到我的身上。我明白它的处境。我希望它赶快逃离,唯愿它的劫后余生能够一直延续平安,顺利长大,建立自己的家,生儿育女。事实上,我已经在向它挥手,要赶走它。同时,我向阿爸投去乞求的目光,嗫嚅着说,放了它吧,它好可怜。阿爸却一把将我推了个趔趄,跨前两步,啪啪两下就将它打翻在水里。当他将小水獭倒提在手,它还在抽搐,血从它嘴角和鼻孔滴落,在水中洇出朵朵血红。但是,它的眼睛依然是晶亮的,像是死不瞑目,更像是在释放仇恨和敌意,让我猝然心惊。
现在,我走近滚钩,看到我的猎物时,去年那只小水獭的血腥一幕,正在脑中叠现。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拉过来。这是一只将近十斤的成年水獭,但是,它已经被钓钩和麻绳捆得严严实实,无法动弹,绝对没有还手之力。我蹲在地上,看着我的俘虏,内心很纠结,甚至就像它一样不知所措。一边是数目可观的一笔钱,以及猎获珍稀动物带来的快感和虚荣,另一端是一个可爱的小动物的生死命运。两边同等重要,让我难以取舍。正犹疑间,水獭突然噗地一下,喷了我一脸的水——它是使出了洪荒之力,亮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我懵了,也被激怒了,几乎是条件反射,立马给了它致命的一击。我依然和阿爸一样,用的是刀柄——那样才不至于损伤毛皮。
初出茅庐,我大获成功。当我回家以后,在门前剥皮时,招来了不少乡亲的围观。而且,消息不胫而走,让我成为挖夯村甚至田坝镇一个传奇的主角。一张水毛子皮,至少,也相当于一个壮年农民半年的收入啊。
但是此前,走在回家路上时,我却心情复杂。
起初,我把热乎乎的水獭丢进背篓时,生怕它活过来,逃走,就找来葛藤,在它上面密密地编织,像渔网一样将它罩住。坐上火车,我也多次悄悄揭开背篓,拨弄它,看它是不是真的死了。回到家,看到它的死已经确信无疑,上帝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又为它的悲惨命运黯然神伤,就像去年,直面那只小水獭的死亡。
多年以后,我与阿爸曾经有过一次关于水獭的对话。
话题是由我皈依某宗教引起的。我没有直接回答他原由,只问,那次为什么不放过那只可怜的小水獭?
阿爸把他曾经讲过的话再说了一遍。因为家里需要钱。一家八口的吃穿用度要钱。五个孩子上学要钱。房子修缮要钱。给奶奶治疗肝硬化要钱。尤其是给奶奶治病、求医、住院、跑成都,对我们这样的穷人家而言,需要的钱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并且,水獭的肝脏,清热、去火、消炎,老中医们都说是治奶奶肝病的特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