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尼采《快乐的科学》 | “永恒轮回”作为一种科学假设：尼采的宇宙论尝试

商务印书馆学术中心 · 公众号 · · 2025-01-22 1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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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乃虚无主义的最极端形式：虚无（“无意义”）永恒！

佛教的欧洲形式：知识和力量的能量迫使人们达到这样一种信仰。这是一切可能假设中最科学的假设。我们否定最终目标：倘若此在有一个最终目标，则它必定是已经到达了的。[7]

不论是对尼采还是对后来的解释者而言，“永恒轮回”的重要性毋庸置疑，然而它看上去与日常所说的以数理逻辑为支撑的科学相去甚远，还能否称得上“科学”？而且尼采为何要赋予它“最科学的假设”这样极端的说法？

“永恒轮回”的接受史概述

“永恒轮回”的接受史表明，它能否被看作一种“科学假设”，极其富有争议。

一方面，不少解释者声称，要避免对“永恒轮回”做一种自然科学的曲解，尼采的视野从未限于物理学等自然科学领域。[8]按照这种看法，尼采无非想以存在主义或伦理学的方式告诉人们，只有一个世界，要满足于在尘世间生存。“我们必须结束基督教——它过去和现在都是有史以来对大地和尘世生活最大的亵渎。”[9]尼采笔下的查拉图斯特拉教导人们：“把人间的过去加以拯救，把‘过去是如此’的一切加以改造，直到意志说：‘我过去是想要这样的！以后我还想要这样——’”[10]“永恒轮回”是一个考验，将决定一个人是否真的认为自己的生命有意义。一个人能真正肯定“永恒轮回”，那他会认为自己的生命是有价值的，值得一遍又一遍重来。如果用伦理学术语阐述，“永恒轮回”作为一种道德告诫，鼓励人们认真对待自己的存在，就好像自己的生命将永远重现；或者作为一种美学话语，指导如何将一个人的生活构建为艺术作品一样的整体。[11]

另一方面，尼采的学习经历和一些未出版的笔记显示，有必要认真对待“永恒轮回”的科学含量。尼采对自然科学的兴趣是他1881年开始构思“永恒轮回”的一个重要因素，从他当时阅读的和收藏的书目可见一斑。[12]尼采在笔记中概述了“永恒轮回”的各种科学证明，依据的假设是时间无限而能量的配置有限。其基本用意是取消上帝创造的彼岸世界，否定唯物主义和实证主义构造的“客观实在”。在尼采的新世界方案中，“世界生成，世界流逝，但它从未开始生成，也从未终止流逝——它保持在生成与流逝中……世界靠自身为生：它的排泄物就是它的食粮”[13]。这种观点与20世纪的科学家海森堡（Heisenberg）等人的论断惊人地相似。自然科学的常数是假设和建构，并不存在实在不变的自然世界，更不存在能够如实反映自然自身的自然科学。自然科学研究的是受人的问题支配的自然，只能借助数学或科技手段把世界预测为一个充满宇宙能量的空间场。可以说，尼采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涉及了现代物理学的认识论的基本观点。[14]“永恒轮回”与伦理学关系不大，而是一种涉及整个宇宙结构的宇宙学理论。[15]

解释者普遍赞同，“永恒轮回”的两个方面“人类学模式”和“宇宙论模式”存在着近乎不可调和的矛盾。后者告诉人们，自然界是既没有自我也没有目标的圆圈运动，其中并无起源和目标，只有生成和毁灭的力量游戏；前者却反过来教导一种自我永恒化的意志，将自我创造作为这个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让没有目标的人类超越自身而重新赢得“伦理的重量”。对洛维特来说，这种尝试不会成功，“永恒轮回”的两个方面分别代表“无神论宗教”和“物理化的形而上学”，它们之间只存在表面的统一。[4]139-160由尼采的“一切皆轮回，这是一个生成世界向存在世界的极度接近”[16]357出发，海德格尔解读道，在西方哲学开端处有两种对存在者的基本规定，巴门尼德的存在者存在和赫拉克利特的存在者生成，尼采把它们联结为“永恒轮回”。海氏认为，尼采并未消除柏拉图主义的立场，反而以它为依据走向了形而上学圆圈的闭环，无能于对存在问题的本质性追问。[2]454-459哈贝马斯则认为，尼采对西方哲学进行批判时采用了自我反思的方法，可他的目标是否定自我反思，这一悖论使尼采难以把伟大哲学的遗产与当代的实证主义统一起来。[17]

就此而言，“永恒轮回”蕴含着不可调和的矛盾，算不上一个严谨的科学假设。虽然科学的最新进展在一定程度上能为之一辩，但未免沦为事后的附会。至少在尼采生活的那个时代，“永恒轮回”无法被直接确证。与之相比，哥白尼或达尔文等人的科学假设往往有可观测的证据作为支撑。因此，“永恒轮回”作为一项科学纲领，差不多是一条死胡同。[18]而且对“永恒轮回”的宇宙论证明在尼采生前未公之于众，它与公开作品中对“永恒轮回”的人类学解释是否具有相同地位，颇为可疑。除了“宇宙的历史没有终结且不具有合目的性”这一观点可作为与当今科学协调的假设外，人们似乎不得不同意海德格尔，把尼采的“永恒轮回”看作形而上学而不是科学。似乎只有当“永恒轮回”摆脱对宇宙论的依赖，尼采在真理主题上才是一致的。因此，近来的研究者倾向于“永恒轮回”的人类学解释，把它当作一种关于如何生活的实用性指令，而不是关于宇宙内容的理论。[19]

“永恒轮回”的理论意图之楬橥

不管后出的解释者如何评判，诸多迹象表明，“永恒轮回”确实源自一种非目的论的科学主张，确实意图成为一种宇宙论，关键是人们打算如何看待它，或者尼采打算多么认真地对待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