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时,我在《读书》、《走向未来》等杂志上发表了一系列知识分子研究的文章。不知怎么,就被陈旭麓老先生看到了。陈旭麓先生当时非常关心年轻人,注意看他们写的文章,以此来了解年轻学者的思想。当时他看了我的文章之后,可能觉得这个年轻人还可以,就让他的弟子传话给我,让我有时间到他家里坐坐。
第一次到他家里,我感觉很是诚惶诚恐。因为当时陈旭麓先生的学术地位已经非常高,而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小小助教。陈先生乡音难改,一口的湖南话,有时我甚至听不清楚他在讲什么。但是陈先生对年轻人的那种宽容却能感觉到。他对年轻人,主要是以鼓励为主。我记得我硕士论文答辩时,陈旭麓先生是论文答辩委员会的主任。那篇论文,现在来看,感觉非常一般。可是陈先生在当时却不吝赞誉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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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旭麓先生年轻时
陈先生对我的精神上的指引要更多。我们那时候看他的书,一开始的时候并不觉得有多刺激。因为陈先生并不是一个时髦的理论挂在口头写在纸上。但是慢慢地就能够感觉到陈先生的高明之处。他的方法是一种“无法之法”。陈先生对历史的感觉特别好,非常有“史感”,有深邃的的史识――这些史识,既不是靠理论,也是不是靠史料,而是老先生在历史之中浸润几十年,用心灵和生命慢慢体会出来的。一开始读陈先生的东西,可能会觉得不刺激,冲击力不强,但随着自己的阅历增加,读的东西多了,越发感觉到陈先生著作之醇香。
可惜的是,陈先生走得太早了,刚刚才70岁,对于一个厚积薄发的学者而言,这正是他学术上的高峰期。但他的文字留下来了,他的《近代中国的新陈代谢》,成为新一代研究者必读的经典。
第二位对我影响很大的老师是王元化先生。他是对我影响最大、也是关系最为密切的一位老师。王先生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博士生导师。同时,也是当时上海思想界的领袖人物。
非常有趣,与陈旭麓先生一样,他也是在《读书》和《走向未来》上看到我的文章之后,发现了我。他的一个学生对我说,王元化先生很赞赏我的文章,什么时候可以我把你介绍给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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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元化先生
事实上我第一次去王元化先生家里的情形,我们说了一些什么话,当时究竟有什么人在场,我都已经记得不大清楚了。只记得当时人很多,而我也没有和王先生说太多话。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王先生家里的客厅就是一个公共空间,每天都有川流不息的人来拜访他。
以后,慢慢走动就比较多了。正好当时王先生在编辑出版一份刊物《新启蒙》,约我写一篇有关知识分子独立人格的文章。第一期《新启蒙》中所用的文章,作者大都是在思想界很有名声的人物,我跻身其间,只能说王先生不是以资历,而是以心灵是否契合、关怀是否相同来衡量作者。
后来我就经常到王元化先生家里去请教学问。但是关系真正的亲近,却是1989年之后。骤然来临的风暴使得很多人开始谨慎,到王先生家里拜访的人骤然减少。这对我来说,却变成一个难得的请教机会,跑动反而更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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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元化与钱锺书并称为“北钱南王”
王元化先生对我的影响是非常全面的――从做学问到做人。他对我的教诲,虽然有很多言教,但影响最大的,还是身教。我自己现在也是带学生了,也能体会到,老师对学生最好的教育方式,与其苦口婆心,不如以身师范。言传身教,身教胜于言传,这也是传统儒家的教育方式。
王元化先生对我的影响,如今想来,大概主要有两个方面。
首先,王先生对知识和学问有一种纯粹的敬仰和热爱,这构成了他的书生本色。王先生的家庭是书香门第,从小他在清华园长大,当年的清华园不是如今的清华,是以做官为耻、问学为荣的清华。王先生将自己的书斋命名为清园,象征着他与老清华传统的血脉关系。这种书生本色我非常欣赏。和王先生同辈的老一辈知识分子当中,有一些人可能更有道德勇气,更有战斗精神,但在知识底蕴上,似乎总是比王先生差一口气。
书生气这个东西,可以使一个人抵抗住很多诱惑,抗拒住急功近利,抗拒住自以为是,抗拒住被放大了的使命感。这种使命感有时候会被夸大,会让人迷失自我,丧失头脑的理性,甚至会起到与本意相反的破坏性作用。孟子说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其实背后是要有一点精神和底色支撑在那里的。王先生因为有文化世家和清华园留给他的那层底色,让他对有些东西会不在乎,当了高官不去想如何进一步往上爬,而是追求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宁愿卸甲归学;别人唯恐被世间忘却,但他在这个乱哄哄的传媒时代,反而淡出江湖。王先生的这层书生本色对我影响非常之大,可以说这是一个学人安身立命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