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彦青

编辑｜珍妮

桌子的玻璃台板下压了两根猫胡须，粗粗的、黑黑的。门口放着一袋猫粮，一袋健齿棒和一盒湿粮，一个喝水盆上留着一些细小的齿痕。猫窝里粘满了黑色的猫毛。这些痕迹都属于我的猫——丽莎。它像一小片影子划过我的记忆，然后又轻盈地离开。我以为她的离开会让我心痛到无法接受，可是真的发生后，它却变得无处不在。我无法控制地望向纸箱、楼梯转角、饭桌、沙发旁，就好像任何一处光影的变换都是丽莎。

为了能留住丽莎的点点滴滴，我在网上找到了一家定制宠物摆件的店。店主会根据宠物的照片用羊毛毡做成它们模样的摆件放在相框里。我对比了几家，也翻看了不少样品照片和评价。发现大部分买家都是来定做宠物的遗像。有些做得简直与照片分毫不差。我按要求发送了一些丽莎的照片，却被大部分卖家拒绝了，理由是：丽莎是黑猫，从头到脚太黑了没什么层次，很难完全还原。我很着急，疯狂地翻找着它从小到大的照片，然后不断地发送过去。那些熟悉的照片每一张拍摄的背后都浮现出一个当时的故事。我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用力地敲击键盘寻求一个答复。我问着，它们可以为什么它不可以？但又好像问的是，为什么死的一定要是丽莎？

终于，一家资深老店的店主接下了我这一单，她简洁但肯定地回答我，没问题，不用担心。我长舒了一口气。摆件寄到手的时候，我不由地感叹，真像。“除了眼框小了一点，胸口的白毛有点假，面孔稍微大……”爸在旁边叨叨。“爸……”我忍不住打断了他。“像的，像的。”他连忙改了口，小心地抚摸了一下“丽莎”的脑袋，拿掉了它脸上的浮毛，小心地摆在窗台上阳光最好的地方。

丽莎是我们家养了13年零8个月的一只黑猫。像任何一个初相识的故事一般，我与它的相遇也是偶然。我在人人网上浏览，看到高中同学发布了领养猫的消息。我几乎毫不犹豫地联系了她，我太想要一只猫了。在街边看到猫，我总是忍不住地和它们对视，直到它们厌烦地走开。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灵魂可以与我相通，那就是猫。同学在人民广场捡到了这只快要冻死的小黑猫，在她的细心照料下，它活了下来。可是家中两只猫天天打架，无奈她只能把猫送出领养。那天，她坐着长途车抱着2个月大的小黑猫从上海回到杭州，黑猫几乎没有任何挣扎，乖乖地躺着。直到装着它的小纸箱递到我手上，我才突然感受到了一份有点重的责任。它看着我，我看着它，好像在启动人猫脑子的关联电波。

小时候我家有个院子，养花草鱼鸭乌龟，几乎所有生灵都长命地活了下来。就连偶然出现的蛇虫鼠蚁都安然地度过春夏秋冬。我几乎毫不担心这个小生命会在家中安营扎寨。直到我把它抱回家，父母头一回坚决地反对起来，“没有责任感”“做事不顾后果”。所有的话都劈头盖脸地向我袭来。妈拿来一只水盆放在厕所，在里面倒上牛奶。然后又拿出一个纸箱在里面垫上旧衣服，把小黑猫放在里面，然后对我说：”今天就这样，明天早上就把它送走。“那晚我几乎一夜没睡，我幻想着她在里面造反，而我被责骂的场景。第二天天一亮，我跟在爸妈身后偷偷摸摸地往厕所里看，它安静地蹲在小纸箱里一动不动，用黑漆漆的大眼睛好奇又温柔地看着我们。”咦——“全家几乎惊叹式地发出了这样的声音。它像一个柔软蓬松的黑色毛球，毫无敌意地收缴了我们所有的顾虑。

我在网上买了好多猫零食和猫用品，认真地研究起养猫经验。我像一个突然领养了小孩的妈妈，既紧张兴奋又手足无措。爸建议要给它取一个响亮的名字，然后就想到了全家很喜欢的日本女歌手小野丽莎，”就叫丽莎吧，叫起来也很响亮。“”嗯嗯，丽莎就很好。“然后”丽莎、丽莎“地叫了两声，它竟然真的回头看了过来。（但很快意识到它是一个男生，只是它也很认可这个名字于是就一直没有再换。）

它聪明、敏感、自我，所有猫具有的个性它都有。但有时又觉得它似乎也同时认可自己具有人的特性。每天我回到家，它总会快乐地跑来迎接我。家里有许多易碎的东西，但它从没有打碎过任何一件。我吃东西时，它总会趴到我的肩头，掰开我的嘴闻一闻。在我写作时，它会悄悄打开门，然后在键盘上敲上一段自己的专属密码。陪妈妈洗衣服，陪爸爸看新闻联播。在大家吃完饭聊天时，它也认真地参与讨论。偷偷地弹钢琴，在阳台扑蝴蝶。它也仿佛无所不知。在我们争吵时准确地找到那根导火索，及时地安抚我们的情绪。一次我和父母吵架哭了，它陪在我身边，安静地等待我哭完，然后把爪子搭在我的脸颊。一次我忘记带钥匙，门铃又坏了，只有它听到我的敲门声，进房间嗷嗷叫着把正在看电视的爸妈带来开门。有时爸的车只要开进小区，它就会从窝里走出来等着。爸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我们丽莎真的什么都懂。有时我望着它的眼睛，觉得那双瞳仁的背后是否也藏着一个人类的灵魂。但转念一想这样清澈又透明的眼神背后不可能是人类。

那是我与丽莎最紧密相连的日子，我们谁也离不开谁。我坐在家里，只要看一看太阳，就知道它躺在哪里晒着；听一听脚步声，就知道它在哪里走动。我喜欢不停地给它拍照，在网络上编写关于它的段子，只要认识我的人必定也认识它。而它也无比依赖着我，总是赖在我身上睡觉，以及热烈地拥抱我。它柔软无骨地压在我的腿上，肆无忌惮地打着呼噜放着屁，间歇又不耐烦地换个姿势，好像天塌下来也有我挡着。有时早上睡得正香，忽然梦到被一口铜质大钟砸中腹部，睁眼一看，是它一个俯冲，从地上跳到我身上……

我并不是一个合群的人。小时候我就喜欢独处。世界对我而言是一张意味不明的画布，我为它写下注脚，并不寻求他人解读。我没有什么朋友，也不喜欢参与集体活动。老师的评语总是，乖巧但过于内向。那时我也渴望与他人连接，尝试着交往过一些朋友。但过于疲累的人际关系总是让我不堪重负，如果人与人的关系可以简单明了且真诚持久，那我将感激不尽。

丽莎的到来点亮了我对纯粹情感的渴望。我时常对着它讲话，偶尔还故意模拟它讲话，好像它真的能听懂并与我对话。我想，人在他人面前也许只是展示了0.1%的真实自我，在自我面前也许展示了20%的自我，而在猫的面前，则能展示99.9999%的自我。它充盈了我的生活，让我在最孤单无助的时刻多了一个支援。它小小的身体饱含着巨大的能量，时而在家里横冲直撞，时而又体贴入微。它像一个永远能跟这个世界抵抗的战士，是我的老师、朋友、亲人。我看着它歪着头用小舌头对着水龙头喝水，地板上偶然出现的从它脚趾缝里掉出的猫砂，追着一个纸团玩一个晚上，又或是安静地对着阳台发呆。对自己喜爱的事物紧追不放，对自己厌恶的东西“啪”地用爪子拍掉。看着它，我内心那个躁动的小人总会安静下来，细心地观察与体会着生活的肌理。那些被我忽视的细节被它轻轻拾起，将我与世界之手搭在一起。

我希望日子能一直这样流淌在我的身上，所有快乐的时光能永远停驻。但生活总是不断变化着，谁也无法预计。

几年后，我换了工作，变得越来越忙，在家的时间也少了起来。但它依然是沉默、敏感、聪慧的样子。它似乎承担起了留守在家中的那个孩子的职责，代替我陪伴父母。有时回家，它已经睡了，有时我起了，它早已晨练完开始睡回笼觉。我抱起它，它不再像当时的那个小毛球，而是有点重的成年男猫。一晃眼，它已经陪伴我走过了那么多时光。我甚至都快忘记了刚来时它的样子。忘记了时间对于它和我们是不同的，正以8倍的速度在它的身上狂奔着。

父母接过照顾它的责任后，它没有任何适应期，继续着自己的快乐日常。几乎没有生病，也没有任何不适，连医生都夸奖我们养得好。渐渐地，我开始投入所谓的生活。我加班、谈恋爱或是惆怅人生。我觉得它不再懂我，不再理解我作为一个人类所具有的深刻的悲欢。我看到它每天简单到过于单调的日常，甚至有些嫉妒它。而它也像感受到了一般逐渐与我疏远。我与它的感应链断裂了，我开始经常在家里找不到它。又或者因为太习惯于它的存在，而时常忽略它。时间在我们身上使用了残酷的魔法。在一次抱起它想要与它亲近时，它狠狠地朝我呲了牙，吓得我连忙松了手。它狂奔着去了阳台不理我，但又在我与父母聊天时偷偷看我。我们是如此疏离又如此熟悉。

后来我搬出了家里，周末回家小住时，都会看到丽莎亲亲热热地与爸妈相处。我先是萌生出小小的失落，但很快又很欣慰。它永远是我们家里的一员。

丽莎的身体一直很健康，在家里吃得随意，勤于锻炼，作息规律，几乎没有生过病。今年6月的某天清晨，爸打来电话说，丽莎突然不会尿了。我非常紧张。父亲的下一句话是，可能是泌尿系统出了问题。送到医院后，医生说，没有大的问题，吃一些利尿的药和消炎药即可。我们放下心来，它也似乎茫然不知，转眼忘记了这一切。它懒懒地赖在爸爸的身上梳理着自己的毛，乖乖地吃下了药。这也给接下来的变化埋下了一颗雷。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丽莎突然瘦了许多。虽然我们早已预备好它要迈入老年生活，但每个人对于衰老总是心存侥幸。它变得不爱动，一天的光线在它的窝边挪移变换，它都没有动腾一下；它也开始不规律地掉毛，整个人变得苍老而瘦削，毛发不再闪亮。但精神依然很好，眼睛炯炯有神，就像刚来我们家时一样。

直到8月的某一天，突然，它又不尿了。

它急迫地在地上打滚，用爪子挠着地板，低低地发出绝望的哀嚎，地上散落着它自己咬下的黑毛。立即送入医院，又是插管导尿。医生说，猫的膀胱承受力非常弱，不排尿会有无法想象的痛。这一次的入院没有人敢懈怠了，相熟的宠物医生给她做了全面检查，发现丽莎的输尿管有畸形，需要立即手术。在一个弱小的身体上进行手术大概是每一个养宠物的人都不愿看到的。医生说，如果不动手术，它离开医院就会死。但如果动手术，它的年纪已经大了，也有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

我们有一天的考虑时间。在这一天里，我不时接到爸的电话问我意见，我们焦灼地沉默着，空气粘稠得无法呼吸。

最终我们决定要让丽莎接受手术。输尿管扩张手术很成功，丽莎还没有醒，医生就迫不及待地与我们分享了这个喜讯。“但是也不要太乐观，还是会有再一次粘连的可能性。”这句话在当时的我听来，只不过是一句惯例嘱咐，并没有放在心上。观察了两天后，丽莎回到了家里。它快乐地吃了罐头和猫粮，舒服地躺在加热地垫上睡觉。虚弱并平静地做着它的梦。有一瞬间，我忽然感受到了他的衰老。它的每一个动作都变得谨慎而缓慢，变得那么陌生。

术后的护理比起手术本身的风险并不轻松很多。自由散漫惯的丽莎需要不间断地戴着伊丽莎白圈，防止舔舐伤口。有时半夜挣脱了它就忍不住舔起来。带着小尖刺的舌头很快把伤口舔出血，一处一处的血迹在乳白色的地砖上触目惊心。那一阵妈总在拖地，她一边埋怨着我当初就不应该把丽莎抱回家，一边细心地把地上的血迹拖干。这是她唯一能够排遣自己内心焦虑的方式。

因为我需要上班，照顾病重丽莎的责任就落在了爸妈身上。他们放弃了全部的外出旅行与就餐、聚会的机会，全身心地投入在照料之中。丽莎的伤口渐渐愈合了。但是医生当初的那句担心也成真了。伤口愈合前，它总是可以稀稀拉拉地自主尿一些，但完全愈合后，它再一次尿不出来了。那时已经晚上十点，医生也驱车赶到医院迎接。“猫如果48小时无法排尿，就会立刻死去。”医生熟练地给它再次插入导管，它马上排了尿。关在小小的透明玻璃里的丽莎十分不安，它戴着伊丽莎白圈，在狭小的空间里暴躁地抗议着。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愤怒。

“丽莎的问题我已经束手无策了，最好马上转院。”在医生的建议下，丽莎被转入了当地一家更大的宠物医院。那里有更全的器材，更大的空间，和更有名的医生。医生在做完检查后得出了丽莎需要做尿道口改造的手术。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们并没有选择。爸说：“如果这一次丽莎挺不过去，也许就是天意。”但天意有时也并不像想象得那么决绝。丽莎又经历了人生最大的一次手术，很幸运的，它再一次挺了过来。它勇敢地睁开了眼睛。

为了更好地恢复，医生建议把它留在院中观察。这一次的玻璃隔间大了也干净了些。不知它是有些满意，又或是懒得与人争辩，它显得很平静。不再愤怒地拍打玻璃而是努力地吃很多食物。它一定是想好好活下来吧，我这样想着，用它自己的方式告诉我们。

经过半个月休养，丽莎正式要拔掉导管尝试自行排尿。但是，依然失败了。

那一阵我常常希望自己能在梦中得到一个万全的解决方法，又或是它能托梦告诉我究竟该怎么办。但越是这样想，越是天天失眠。新医院的医生说，它的尿道天生有畸形，加上有外力压迫，已经很难恢复。要不就放弃，要不就再留院观察一阵。这天，爸做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决定，他买来导管，决定每天在家给丽莎导尿。当时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好的决定。我对爸说：“要不我们放弃吧。丽莎这样活着太痛苦了。没有质量，也没有尊严。”但爸说：“我去医院接丽莎的时候，它看着我的眼神就像第一次见到它那样。我与它说话，它温柔地蹭着我。我还不能放弃它。”那天我挂下电话，发现眼泪已经不自觉地挂在了脸颊。

每一次的决定都是对全家的折磨。我又有什么权力去决定一条生命的去留。但我们却被迫要做出抉择。这种痛苦无处遁形也无从述说。我尚且可以和养猫的小伙伴分享担忧与苦痛。但爸妈却无法通过任何渠道发泄。社会似乎并不允许历经世事的中老年人，在周围人面前表露即将失去宠物的苦痛。这种苦痛除了情感陪伴的断裂，还勾起了他们对于病痛死亡逐渐临近的恐惧。妈有一次对我说：“你不觉得这对我们来说太残酷了吗？”虽然我们都曾经历过亲人的去世，但像这样24小时陪护，与死神抢夺时间，还是第一次。

自从做出自主导尿的决定，爸妈承担了早中晚三次的导尿工作。这个工作需要一个人按住安抚丽莎，一个人准确地把长10厘米的透明导管插入丽莎的尿道，然后等它排出尿，再拔出来。每一次的插入无异于反复触碰伤口，拔出后都会有少量的血流出。但是只要坚持定时导尿，丽莎就会活下来。我尽量回避思考它的身体或精神上的痛苦。只要它活下来就好。我不停地跟自己这样说。爸每个星期至少都要说一次“丽莎这次可能真的要不行了”，但不时又会转发一些例如“美国一男子细心照料生病宠物狗，狗又活了十年”这样的小视频到家庭群里。

就这样，丽莎只要不在导尿时，都还是平静地遵循着自己的生活哲学。但全家人的身体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每况愈下。我们也开始间歇地失眠、掉发、免疫力下降。有时焦虑到极点，我也会忍不住想，如果我老到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了，丧失了尊严与体面，又该怎么办？但这样的瞬间很快又被日常的琐碎轻轻掩住。谁都不愿提起。每天吃完晚饭，爸还是照例把丽莎揣在怀里一起看新闻和连续剧。他小时候也有过一只猫，陪伴着他直到高考。没有来得及给它取一个名字，猫因为意外去世了。他很久都缓不过来。也许这是他最初不愿接受丽莎，后又不愿放弃它的原因之一。

原本被几位医生判定活不过48小时的丽莎，在全家的努力下又活了两个月。虽然谁的嘴上都说着“糟糕了”，但谁也不想真的放手。它肚子里那个原本小小的压迫物渐渐长大了，肚子也变得越来越大。它从吃不了干粮吃起湿粮，到只能吃啫喱状的食物，再到每天只能喝一点点过去从不爱喝的牛奶补充能量。它很少排便。有时排便了自己不知道。有时血、尿、便会混在一起，在地砖上拖了一路。

我想起了先前与它在一起玩耍度过的岁月。喜欢激光笔、猫薄荷、咬胶、假老鼠、猫爬架、小纸团。手臂上被它磨牙时咬出的道道血痕；它在地上嗷嗷叫以为是病了，结果是便秘。家里来客人时它认真地和他们击掌。不厌其烦地观看家里养的花草，努力锻炼身体，关心家中大部分事情。夏天怕热趴在门缝蹭空调，冬天怕冷躲在爸的棉衣里睡觉。我羡慕它是那么努力又随性地活着和爱着。它的一生太过痛快洒脱，以至于我痛心地认为临近死亡不该让它受那么多苦。如果骄傲的猫知道自己的晚年竟会如此无法自理，它会怎么选择？这个问题也像打到墙上的球反弹回我的身上。共情起曾经亲密无间的它，我的内心既恐惧又充满了负罪感，觉得自己始终辜负了它这些年陪伴的恩情，没有抽出更多的时间陪伴它。在我忽视它的岁月里，它是否已经开始悄悄迈向了死亡？

那天爸把它的猫窝放在阳台阳光最好的地方。听到我们闲聊的声音，它拖着明显艰难的步伐挪动到了餐桌旁的小垫子上躺下。然后抬起眼睛听着我们说话。爸说它自从病了，就很怕孤独。过去一只猫可以睡一整天不出现，现在时时刻刻想在家人身边。因为脱毛和进食困难，它的头、后背、四肢都已经瘦得露出了骨骼的形状。肚子却大得吓人。很难把如今的它与当初的黑毛球联系到一起。但只要稍稍注意就会找寻到它大而圆的漆黑眼睛，仍像初见时那般清澈而有力。让人毫不怀疑地继续爱它。

11月的一个周末，丽莎突然会自己尿了。我完全不敢相信，但仍高兴地把这个消息分享给了养猫的小伙伴。她们都由衷地为丽莎感到高兴。爸开心地说，他想带着妈和丽莎出去旅游一趟，因为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想去散散心，也想让丽莎出门看看。他把丽莎放进宠物箱里，开着车上了山。那几天阳光很好，沿途爸妈拍了许多美景，感觉是这几个月来难得的舒心时刻。事情仿佛也峰回路转。

旅行回来后，丽莎的状态急转直下，不吃不喝不尿也不便，只是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的猫窝里。我忽然意识到，之前的“好了”只是回光返照。

几天后，丽莎悄无声息地走了。它连走向死亡也和活着时一样体面、为人着想。从2023年8月的那天到11月13日，它给了我们充足的时间去理解一只猫咪的病痛，但又没有拖延更多的时间来拖垮我们的身心。爸把它放进了早已准备好的宠物包里。这个包是很早以前买的，因为它不常外出就没有再买新的。平时用来装它显得拥挤，它总在车后座里嗷嗷叫着抱怨，但装着此时的它却刚刚好。它安静地躺在里面，去往此生唯一一次郊游过的山上。

爸一会说想写一篇文章，一会说想发一条小红书。但终因不太懂得怎么操作而放弃。妈也严厉地制止他：“最近外面有些人都快恨死养猫狗的人了。你不要再写了！”我打开手机，萌宠视频和虐猫新闻同时冲击着平台首页。有的人一味展示宠物萌趣，甚至把这当做一门生意，无意中加剧了不负责任的养宠，或过度繁殖；有的人尊严被社会反复挫磨，却发现宠物过得舒适怡然，便萌生妒意。残害比自己更小的生灵，用以还击社会带来的痛。新闻引起不小的轰动，爱宠派与厌宠派吵得撕心裂肺。过去我总没心没肺地刷着萌宠视频，如今看到交织的内容百感交集。而丽莎去世了1个多月，我们依然没有说出一句话，写出一个字。

周末到了，我去山上看丽莎。它被一片海棠林包围着，我抓着树的枝桠，爬过几个陡坡来到一片开阔处，拨开一些枯枝看到了一小块平整的土地。上面是爸用石块铺成的猫咪形状，石块嵌在土里，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旁边还有一些丽莎爱吃的小草和爱闻的野花。爸用力捋了一把旁边的枯枝，使劲在手里搓揉了几下，手一张开，哗的一下黑色的颗粒就掉落在这块地上。他说，我撒了不少波斯菊的花籽在这里。等来年春天就会开出很多很多的波斯菊陪着莎莎。

看着波斯菊的花籽在土壤和石块上滚动着，想到一条小小的生命就安息在这土壤之下。我的手掌开始发疼，摊开一看，掌心被海棠树枝划破了皮。我忽然想要写下一些有关于丽莎的文字，哪怕它只是一只小猫，也配得到最深沉的爱。我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曾经有一只好小猫，来过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