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40年 | 第一只股票的诞生：亲历者口述，股份制如何在中国成为现实

口述人秦其斌简介：

1940年7月生，高级经济师，1949年之后中国大陆第一只股票——“小飞乐”企业掌门人。在任上海飞乐电声总厂厂长期间，提出集资成立股份制企业上海飞乐音响公司，对外发行“飞乐音响”股票，并成功上市，开创了中国企业由国营一统到与股份制并举的先河，见证了第一家上市公司由幕后走向前台的历史。

前言：1984年11月，上海飞乐音响公司成立，并向社会发行每股面值50元的股票1万股。这是1949年之后中国大陆第一次公开向社会发行股票，开创了中国企业由国营一统到与股份制并举的先河……

偶然提议，竟然成为现实

20 世纪80年代，静安区税务局某检查大队来我们企业，说我们股份制企业在私分国家财产，并要我写检查时，我不会想到今天，在我们国家股份制企业已经成为一种发展方向了。当时，税务局的同志一再坚持说，我们股份制企业分配给股民的红利，就是在私分国家财产，是让国家资产流失。好在当时的上海市体改委、上海市经济管理处等单位的同志坚决支持我，税务局检查大队这才在收取了我的检查、再让我们企业补上了给股民红利交纳的税费后，让我们过关。

其实，在20 世纪80 年代初，国有企业到底应该怎样改革，怎样走上一条有别于计划经济的路，是许多人都在思考的事情。就在1983 年，中央提出干部队伍“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的实施阶段，由于此时我才40 多岁，又是复旦大学毕业，所以很快也被仪表局列入了“四化”的人才发展队伍中。从1983年开始，我担任上海飞乐电声总厂副厂长，1984 年成为厂长。

1984年11月，新中国第一家股份有限公司——上海飞乐音响公司成立。图为市民排队购买飞乐音响股票

担任厂长后，我想：上级领导信任我，我一定要努力做出点成绩，这才对得起组织。就在这个时候，长宁区工商联的同志组织开会，由于我们厂地处长宁区，再加上厂规模也比较大，所以，他们也邀请我们参加会议了。

会上，工商联的同志讲到“爱建”公司的事情。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刘靖基提出了筹建“上海市工商界爱国建设基金会”（后来正式定名为上海市工商界爱国建设公司）的倡议。之后，作为大家集资的“爱建”公司，经营得红红火火。由此，我也想到了我们厂需要扩大生产，但急需现金的事情。

当时，上海飞乐电声总厂是一家生产电声器——俗称喇叭的企业。那些年，由于人们的生活日渐丰富，市场上对电声器的需求非常迫切。但扩大生产拓展市场都需要资金，这些资金，我们一时无法筹到。而当时的银行，如果需要他们给企业贷款，则是个很大的问题。

回到电声总厂，我和厂领导班子开了会。我提出，我们厂是否也能搞个股份制小企业，既能增加资金，又能扩大自己的经营范围。20世纪80年代的上海企业由于计划经济的惯性仍在，企业的经营范围不能随便更改。我们班子在讨论了我提出的“集资”办股份制公司的意见后，由于吃不准这个事情是否能做，于是开完会后，我的搭档、厂党委书记就给市委科教党委领导打电话，希望能听到有关意见。

在听到我们准备内部集资，成立公司扩大生产经营的想法后，科教党委热情支持。然后，我们就去银行请教。那时，我们厂对口管理的银行是中国工商银行。静安支行（当时不叫静安支行而叫中国工商银行静安办事处）的同志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他们在请示上级后，给予了我们50 万元人民币的“集资份额”，也就是发行的股票份额。同时，银行向我们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集资事情要做得正规，要对职工负责。在收到“集资款”——股票款后，不能打白条。

上海飞乐音响公司股票

媒体关心，内部集资成了对外发股

就在我们集资准备成立股份制公司时，一个问题出现了。我们去工商税务局，准备公司登记时，登记处有人竟对我们说，没有“股份制公司”这个项目，不能登记。看着他们实在不肯登记，最后，我们成立的“股份制公司”只能登记成集体所有制企业。于是，上海飞乐电声总厂（即后来的上海飞乐股份有限公司，俗称“大飞乐”）集资成立的股份公司——上海飞乐音响公司（即后来的上海飞乐音响股份有限公司，俗称“小飞乐”），就成了集体所有制的企业。

成立股份制企业时，也面临着很大的压力。由于当时许多人思想上还没有今天那么开放，搞股份制就是一件政治上的新鲜事情。对于新鲜事情，理所当然就要在政治上担很多风险。于是，上级部门一些人找我谈话。他们说，企业搞新产品开发、办一些小的新企业，他们都是支持的也是没有问题的。但如果将新企业新公司搞成股份制，问题可能会很大，也可能政治上要担很大风险。

对于他们的劝说，以及其他领导的压力，我感到身上的风险大了起来。原本我只想做点事。那时，我只有40 多岁，正是做事业的时刻……

就在我考虑企业到底该如何做下去的时候，一天，上海的《新民晚报》记者潘新华来电表示，想到我们公司采访。

三十多年前，新闻媒体还不像现在那么多，《新民晚报》可是一张很有影响的报纸。当时，听到有记者来采访，我觉得这是一件大事，也是人家报社重视我们，所以，就一口答应了。

采访过程中，我向记者介绍说，我们企业在搞股份制内部集资，发行股票的目的是扩大再生产等。也许是记者的职业敏感，或者是他有意识地引导吧，对于我们的内部集资，他的询问却是：你们准备向社会发行啊？

当时的人很简单，哪有什么大的社会和小的企业之分。企业从某种程度上讲，也就是一个小社会。于是，我随口答应着说，当然要向社会发行。这天的采访结束，第二天，《新民晚报》上刊登了“上海飞乐音响公司即将向社会发行股票”的新闻。

媒体的力量真是强大。《新民晚报》在刊载了我们要发行股票的信息后，整个上海，整个社会都为之轰动了。几乎天天有人打电话询问《新民晚报》，“小飞乐”什么时候发行股票，怎样认购股票等。

《新民晚报》报道

终于，报社吃不消了。报社的一位领导给我打电话，希望我们能赶快发行股票，哪怕发行一点也是好的。因为，在读者的来电中，许多人在责难他们，甚至有人不相信他们的新闻，说他们是在搞虚假新闻等。而就在这时，上海的一个外贸学校的教师也写了封信到我单位，赞扬我发行股票的举动，是‘大英雄’，走了一条非常伟大的道路，勇气了不得”等。

听到、看到那么多人在关心我们企业的股票发行，再加上还有许多人来我们公司探问，我当时的想法就是：不要背负良心上的债，既然大家那么关心我们，希望我们对外发行股票。于是，我决定将原本全部对内销售的“集资股票”，拿出十分之一，也就是5万元对外销售。

正式对外销售股票时，销售情况意外的火爆。排队人群绕着厂区的围墙很长一段路。银行派来的两个人也忙得满头大汗。对于股票，这里还有一个细节值得提一提。发行股票前，我从来就没有看到过股票样子。但为了能够发行股票，我到处打听。之后，我听到上海解放前，曾发行过南洋卷烟厂的股票。于是，我和公司里的同事，找到南洋卷烟厂在上海的办公点。他们很热情地提供了曾经发行的股票样张。于是，我们几乎没有更改地全盘翻印了他们的股票样张。

1986年9月，中国工商银行上海信托投资公司静安分公司开办代理股票买卖业务。开业第一天代理卖出飞乐音响公司和延中实业公司发行的股票一千多股。图为静安分公司股票柜台正在办理代理股票买卖业务。

公司成立，各地记者捕捉信息

正式发行股票事情很多，公司成立时事情也很多。银行要求我们具备12 个要素，不仅要有董事会，而且还要有影响的人来担任我们的董事。我们考虑了许多人，最后想到一个合适的人选，那就是荣墨珍。荣墨珍的父亲荣德生解放前在上海开纺织厂，她也是荣毅仁的妹妹。

当我们找到高安路附近荣墨珍的宅院后，她很高兴地接受了我们的邀请。在我们对外发行股票的时候，她也坚决要求申请认购1千股。1千股，也就是5万元啊，当时这个数字可不是个小的数字。

1986年11月，邓小平同志会见美国纽约证券交易所董事长约翰·凡尔霖，并向他赠送“飞乐音响”股票

说到股票认购的事情，当时我公司的职工并不起劲。动员大会开了好多次，但职工就是提不起精神，甚至还责问我们领导是否带头买了等。由于那时，我们上级公司规定，企业的党政干部不能认购股票，我们只能无语。一直到最后，当公司即将正式成立时，上级部门才在我们的一再说明下，允许我们象征性地认购了一股。

在印制股票方面，银行也很严格。由于害怕人家仿冒我们的股票，我们选择了到上海印钞厂这个专业的印刷厂去进行印刷。又因为怕发生其他意外，我们在拿到1万张股票后，银行的工作人员甚至拿着他们的那个扁平的个人印章，硬是一张一张地将戳印盖了上去。

在此过程中，整个社会又在为股份制到底是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掀起新一轮的争论。企业搞股份制到底是对还是错，大家都吃不准。一些吃不准形势的人和对我们做法有看法的人，都婉拒了我们的邀请。相反，媒体倒是特别的“兴奋”。大家都希望听听，在我们成立大会上，到会的市委领导讲话中，能否捕捉到什么政治上的新动向。

约翰·凡尔霖将邓小平同志赠送给他的“飞乐音响”股票到工商银行上海市分行静安证券部办理股票过户手续

上海飞乐音响公司正式成立仪式，我们特意选择在锦江饭店。这个饭店是上海滩上数一数二的饭店。那天，轮到市委领导讲话时，全场没有了一点声音，大家都在仔细倾听。但市委领导讲话没有涉及一点敏感话题，而是谈企业长久发展、企业发展需要搞好质量等。

回来以后，我们正式到工商税务局里去登记企业的工商执照。由此发生了上面曾经说到的企业登记问题。最终，我们企业没有登记成“股份制公司”，而是以集体企业的名义，正式成立。此后，我们的股票正式通过银行上市。

由此，我们开创了人们议论“老八股”时，首先就要谈到的股票。我们公司则用当时筹集的资金，把企业做大做强，并成为当时人们经常会谈到的公司。以后，我们还分红扩股等。虽然分红时，引发了许多现在人们说到就要笑的事情，但企业的发展，公司的发展，带动整个市场改革的新一轮步伐，则是人们有目共睹的了。

“小飞乐”大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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