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他们的晚餐吃得简单,话也简单,问我这次回来几天,没有谁收拾谁,不过是庸常一天的结束或开始。我想,我二嫂是知道我二哥在赌的,他开大车出远门一趟赚几千块钱,也非常辛苦,需要这样的调剂,况且他赌都是赢的居多,还会准时回来做晚饭,家里的卫生也基本都是他承包。这算是祖传吧。以前我父亲在的时候,也是爱干净,一手扫把,一手簸箕,弯着高大的身子,把每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我二哥常常看不起他这样,故意香蕉皮烟头什么的就乱扔。不知不觉,人到中年,他自己也喜欢拿起拖把,将二楼的瓷砖地板拖得发亮。可能也是因为他不拖就没人拖,我二嫂是个爱笑的马大哈,从不收拾屋子,有点时间都去胡同口吹风闲聊去了,这两年加入村里的乐队,是队里的大号手,逢游神、妈祖祭典等就要去演出,平常排练时晚饭都没吃,抱起乐器和乐谱就往学校操场去。我母亲当然看不惯,悄悄跟我说她音都抓不准,差点被踢出来,能留下纯粹是找不到两只脚的人了。我倒觉得母亲过于刻薄了,看演出的照片她都是在中间的(我二嫂将演出照片一张张压在茶几的玻璃下),为那群村妇添了难得的亮色。我二哥也由着她,我二嫂去排练的时候,他自己做了晚饭,吃了,收拾了,睡下。他知道,人都需要一些快乐,来忘掉一些事,才能把日子过下去。就像她假装不知道他在赌钱一样。这样的默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他们的女儿离家出走音信全无那阵,还是从女儿突然现身办了场婚礼又消失掉?还是从他们得知女儿在外吸毒,数次进出拘留所?……一次次的消息传来,我二哥一次次被惊到。外面世界的复杂阴郁残酷,与他熟悉并固守的那份乡野的清新、单纯、生机勃勃,完全无法对接。可是,女儿的命运却将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勾连在一起,逼得他不得不面对。数月流浪在几个城市里寻找,寻找无果,留给他的是一段陌生的记忆:难以下咽的泡面的味道、迎面而来的汽车尾气、让嗓子发痒的网吧歌厅里的混浊空气……而所有这一切都是我的想像,他来福州找女儿时并不告诉我,等我回老家时,他将一切都隐去,只小心向我问道:城市里的人,住那样的火柴盒,舒服吗?当时我讪笑着,就连这样的火柴盒,我们外地人想住也得搭上大半生呢。心里只暗暗恨自己,我哥辛苦奔走时我竟一无所知,更不曾给他提供过落脚处。
第二天早晨迷迷糊糊听到卡车发动的声音,我一眯眼,天还是黑的呢,二哥这么早就出车去啦?吃早饭时,听我二嫂接电话,原来是我二哥叫她拉辆板车去村口。我二嫂说,不去,她今天要去拉海带的。二哥不知说了句什么,二嫂眉开眼笑,就去了。我感觉到我二哥肯定在耍什么花招,就小声问我母亲,要不我也去吧?我母亲立刻说,你去干嘛,你拉得了车吗?我想想也对,自己常年室内枯坐见不到阳光,连转个脖子都觉费劲。我总不好意思再像以前那样,坐车上让我二哥拉我吧。
没过多久,我听到声响,二哥二嫂回来了,原来是一车的红砖头。二哥常常给人家运砖头,这次总算自己家买砖头了,我也替他高兴,问他打算起厝啦?我二哥嘿嘿一笑,啥也不说。阳光炽热,夫妻俩又哼哧哼哧运回了两车。我二哥脸黑,啥也看不清,倒是我二嫂,直呼热,脱下防晒帽扇着,她那被晒红的脸,透着一股好看的喜气。我泡了茶水,讨好地递给他们喝。
下午,我二哥就开始砌墙。他砌墙真是一把好手。当年若肯随了我父亲,也做泥瓦匠,手艺一定不比我父亲差。但我二哥嫌弃这活,他自己摸索着学会了开车,十几吨的龙溪车开得像玩具车一样,能赚点钱,但真是辛苦啊。我二嫂家务活做得不齐整,却会勤快地去庙里求些平安符、平安物,放在他的车头。但这会儿我二哥砌墙的时候,没有我二嫂的身影。只有我拿了把伞,蹲在我二哥的工地附近,也就是房子的顶楼。你老婆去哪了呢?我问。
“一发现我是在这里砌墙,她就快气哭了,说上当了,不做了。”我二哥好开心地说。
“那你盖这么小一间,干嘛用啊?”我不解地问。我二哥却不应我了,只是麻利地砌着墙,他拍一铲水泥,铺一块砖,再用铲子把柄在砖上面敲几下。大概他和我母亲一样,觉得我问的问题真笨。但我是真想不出来啊。天热,我也懒得待在那儿,我二哥就一个人在顶楼忙活。有时我常常忘了他还在顶楼。中间还见他乐滋滋扛了两块大玻璃上去,问他干嘛用的,他也不说。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我二哥一看见我就叫住我,美者,上去上去,去顶楼看看!我一脸狐疑问他看什么,他只肯说,看个东西。我慢慢走上楼梯,打开顶楼的门,我的天哪,我该怎么形容呢,全明、朝南、玻璃阳光房,好漂亮的一个小阁楼。我二哥跟上来,问,看见了吗?我说看见了。他说,鸽子,你看见鸽子了吗?
我愣了下,凑到玻璃窗上,看见三只灰白的鸽子正躲在阁楼里,用警惕的目光和我对视着,看起来正在适应它们的新家。“欢迎你们,小东西。”我隔着玻璃友善地和它们打招呼,“快点长,我等着喝鸽子汤。”
我二哥生气地说,“这是信鸽!不是用来吃的!”
“信鸽,什么信鸽?噢!你是说,就是用来玩的吗?”
我二哥听了想生气,但又觉得我说的好像也对,就硬点了点头。
我忽然间心生羡慕。城里挣扎多年,“玩”这个词早已不会成为我做事的动机,一切讲究的是高效、精简,最重要是实用,珍贵的情感和喜好大多被滚烫的生活碾压、节制乃至无视。
我趴在玻璃窗上欣赏着鸽子,一边在心底发着牢骚感慨,一边努力赶走脑海中烤乳鸽的景象。这时,听到我二嫂在楼下大嚷:“天天就会玩那些没用的,跟个小孩一样!我明天就给你拆了!煮了!”我瞬间用充满同情的“你惨了”的眼神看向我二哥,我二哥嘿嘿一笑,弯下腰逗鸽子去了。
阳光照在阁楼的玻璃窗上,这样的日常,挺好的。
(文内图片若未注明均来自互联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