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边安静了好一会。“我们还没开出条件。”
“我知道,我要考虑一下。”
“谁让你考虑了!”这次,是真的咆哮,“你搞清楚一点,单是她身上的戒指头饰值个千把块大洋。”
“首饰你们留下,人放回来。”
“你这死女人!”
“我们不声张。”
“人不能白放!”
“那好,我考虑一下。”
那边又是闷了半天。这一次他们挂了电话。
文姨转身进了饭厅,就把这通电话抛在脑后,为英莲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众人,设法补上英莲的缺儿,又不动声色地给每个出局的书寓加了保镖。等遣开众人,若无其事的轻松样子才卸下。她缓缓滑落到椅子上。
英莲不是公馆里最红的书寓,也不算最美。她胜在肤白如雪,人略微木讷,行为处事透着一股笨笨的不像是这行当里的样子,不少客人尤其喜欢这款。文姨运作有方,前两年新世界办的“花国总统”花榜评选中,英莲名列第四,被评为花务总理。慕名来的客人在她这里挥金如土。传说中那枚五千大洋的鸽子蛋戒指——文姨知道——正好端端放在英莲珠宝匣的第三层抽屉里。
那天晚上文姨还想了很多。那之后又来了几通电话,都是别的人和事。她也并不上心。下人们都去前边张罗忙活,她仍旧坐着那里不愿意动弹。等到午夜,出去的书寓都回来,相互捉弄攀比游戏,热闹了一阵都困乏睡去,下人们也跟着回屋,文姨仍旧还在原位坐着。几乎没有人察觉她还在那里。除了哑巴。
哑巴吃完饭回屋后就再也没出来。没想到等屋里人熟睡时她竟悄悄遛了出来。文姨在黑暗中看着哑巴纸人儿般的身影朝着小饭厅过来,悄无声息地像一片黑暗被另一片黑暗吸引。哑巴走近看到文姨,似乎并不意外。她瞥了她一眼,从她身边经过。她们是一条窄路上两个一前一后走着的过客,用不着说多余的话。
哑巴上了二楼,径直进了文姨的房间,再出来时手上拿了一张唱片。她下楼搬了张凳子坐到窗前,借着如水的月光,打开针线包。文姨默默转身饶有兴趣地望着她挑出一根澄金的线,引进针眼,五指拨弄,手腕翻转——哑巴坐在月光下,开始缝起了唱片。
一针一针绵密扎下去,仿佛只是方寸的绢布。大夜里,她也看不清晰哑巴到底是循着什么在下针,到底是要把什么和什么连在一起。只是她手起手落坚决不容质疑,仿佛每一针都关系人命。
文姨看得微微有些动容。她沉默着,侧转身,头枕在手臂上望着哑巴。哑巴那样缝了一宿,她就那么看了一宿。对这两个人而言,哑巴手里那张黑胶唱片才是最重要的。月光暗淡不洁,窗外天空泛白时,哑巴缝好了唱片,将它交到文姨手里。
唱片还是普通唱片的规整模样,上面并没有针脚缝线。直到回房间看到桌上放着唱片封套,文姨才记起这是当初买留声机时附赠的唱片,早先不小心被谁刮坏了没法听。想着早年间那些时光,文姨靠在床架上和衣就睡着了。
正睡得香,英莲从外面走进来,笑嘻嘻告诉她坐洋车有多开心,比平日她们乘坐的轿子和马车快好多,就像在飞。文姨退后两步打量英莲,除了衣衫凌乱些,其他都还好。本来要多说几句,楼下的电话铃惊魂般炸开。
电话是巡捕房打来的。他们找到了英莲。龙华郊区的稻田里发现一具女尸,形貌特征与英莲相近。巡捕要文姨派人去确认。文姨答应着放下电话筒,男相帮问派谁去。她说谁都可以。
谁都可以。错不了。那就是英莲没有错。
回来的人告诉文姨,警察说英莲是被自己的丝巾给勒死的。随身的细软,一样都没放过,全部被抢走。珠宝首饰、拎包、皮草外套,就连那件新做的真丝短上衣都被扒下带走。
文姨是在公共租界正经注册合法营业,英莲又是这城里的红人,新闻界和警局一旦重视,本来就不难的案子很快就破了。抛尸的附近有人看见不常见的高级轿车。车行排查一遍便直接找到了车。正是瑞生带莲英兜风租的车。车厢内残留的血渍都没清除。
审问下来,原来竟不是临时起意。叫做瑞生的客人虽然在洋行做事,早已经不名一文,在别家长三那欠了一屁股债,才瞄准英莲打算狠赚一笔。他甚至还请了两个帮凶。
这是巡捕房给的版本。报纸上又加了很多热辣离奇的佐料。佣人书寓客人们交头结耳流传的又是另一个故事。只是傍晚那通电话始终不在任何故事里。
只有文姨知道。
她一直不动声色等着瑞生或者那两个同伙招认供出电话勒索的事,却直到结案那几个也没提到电话的事。或许是害怕罪上加罪。又或许他们只想给她留一个要守一辈子的秘密。
她说要考虑一下。那时她是这么回复的。再问她第二回,她一样会这么答。
来来回回的账她记得清清楚楚。英莲虽然还正当红,但年龄已经大了。这一年来,走了一个常客,剩下的那些人花钱送礼也远没以前豪爽。花大笔银子去赎回是否划算?文姨不做亏本的事。
她不是好人,并不想为自己开脱。怎么筹钱,交了赎金店是否还能周转得开,她压根没想过这些问题。事情到了这一步,她不会假意自己曾在这些事上犹豫纠结。几个熟客给英莲办了场面风光的葬礼。她中途说身体不适就离开回来。公馆格外冷清,大部分人还在葬礼上,只有少数几个佣人在房间里偷闲。文姨闲来随手从书架抽出一张唱片,到楼下客厅的唱片机放。
琴声如雨,细密幽寒,从没听过的陌生调子,一下子就沁到她心里。文姨轻轻打了个寒战。裸露在外的皮肤察觉到一丝湿寒。哑巴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踱步到唱机前,弯下腰,脸贴过去,细细察看唱片声槽纹路旋转,唱针振动。
文姨记起原来这张唱片正是哑巴那晚缝补过的。
哑巴已经验查完毕,直起身找个位子坐下。文姨不再管哑巴,正打算闭目养神,却在哑巴身后看到一个身影。这次英莲没有说话。她只是远远站着,冲文姨微笑点头。
文姨僵在那儿。
哑巴似乎察觉到什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你看到了吗?”文姨轻轻问。
“没有。”哑巴说。
“你会说话?”文姨冷冷瞪着哑巴。
哑巴没有回答。她不说没必要的话。大部分的话都是没必要的。
文姨想明白这点自己也笑了,目光朝远处一晃,英莲掩着嘴笑得更厉害了。
文姨把目光转向哑巴。
“说说你吧。来这里前你是做什么的?”
“缝补。”
“为谁?”
“江岸停靠的船上。有个女人在船上生了不该生的孩子。男孩。已经找到卖家,没想到生下来那孩子已经死了。女人没有哭。她一直在流血……”哑巴的脸因为回忆在那刻变得有些恍惚。
“她死了吗?”
“没有,我修好了她。只要有针线。”
“你有一双巧手。”文姨站起来。唱机停了。她走过去重新放下唱针。今天晚上,她不打算让音乐停下。
英莲凑到她跟前,笑嘻嘻解开丝巾露出瘀紫的脖颈。
文姨从她身旁绕开。“那些船上的人呢,都不怎么讲究。”
哑巴没有吭声。站在哑巴后面的英莲也没有吭声。她只是徒劳地站着,忧伤地望着文姨。文姨和英莲都是那些船上女人生下来的孩子。她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出身和将来的营生。至于结局,她们现在算是知道了。
“不是我看不起她们,只是做事实在不讲究。身体不照顾好,还常常偷客人东西。去那里的客人能有什么贵重东西。她们不管什么都偷,名声都臭了。”文姨数落着不用再数落的女人们——她们穷苦悲惨毫无希望。然而文姨停不下来。那晚她的话出奇地多,多到稀释了词语本身的意义,只剩下声音。好像大风中沙子落下的声音。
“不过说起来也奇怪。最近我们这里,好像也是老丢东西,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前两天是鼻烟壶,今天有人丢了新买的刻章石料。再之前,还有说尚仁里茶楼琴师在后台吃了酒回家后发现琴没了,硬是要怪在我们家姑娘身上。太奇怪。你一个琴师丢了自己吃饭的家伙……”
哑巴听着。站在她后面的英莲也听着。直等到天亮散去。
那晚之后,文姨再也没有这么说过话。只是,财物丢失的情况仍旧不断。起初只是客人的随身小物件儿,慢慢地,书寓和客人的贵重物品也寻不着了。银质烟斗、皮草、头饰、烟草袋、手表、耳环、手镯、戒指、印章。客人送的缎子都被剪去好几丈。每天都有物件平白消失。人们想方设法预防,又请来警犬与警探侦破,仍旧没有一点头绪。
不止是客人与书寓互相猜忌,每个人都在怀疑着他之外的别人。丢失财物的心痛与愤怒一日日累积,勾带陈年积怨。
过了英莲的“头七”,文姨吩咐佣人把她的房间收拾起来。老佣人开了锁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把明的暗的放置细软的物件都收拾送到文姨的房里。文姨别的不看,直接打开珠宝匣。第三层。
果然。戒指不翼而飞。
佣人们先咋呼起来,忙着撇清自己。文姨一个眼神令所有人收声。
“这件事就你们在场的几个知道,如果传出去就一定是你们当中的一个。到那时不管是谁,你们几个一起走人。现在该做什么去做什么。中午之前把房间给收拾好。”她说。
佣人们被她一喝斥,催眠似的安心了,各自忙手头的活。
她也知道这维持不了多久。最晚到天黑前,他们就会再度躁动,向他们觉得可以信任的对象倾吐秘密,把这件事渲染一番抖露出去。
自英莲出事后她的房门一直锁着,钥匙只在她这儿。
要说,她才最有嫌疑。
想到这,文姨笑了。她出了房间,侧身贴着墙壁沿走廊走到尽头,下楼,再随便选一条路走下去。这是她的公馆。人、家具、字画、帘幔、熏香、庭院花草,无不按照她的意愿打造。而就在其中,无底黑洞隐匿生长,一天比一天壮大贪婪,将要吞噬更多,也许是全部。
游荡在自己打造的世界,真是有趣。尤其是知道不久后它将被彻底吞噬。文姨笑了。英莲也笑了。两天前,英莲的一个熟客做了她的贴身丫鬟。当天晚上,熟客的外国金表丢了。
从那以后,即使白天,英莲也会出现。
再后来,钱跟着不翼而飞。从碎银角、铜板到大洋,金条、开平煤矿的股票,甚至公共租界的道契。
那张道契是文姨当年用重要的东西换来的。但到底是什么,她已经不记得。倒是道契一年比一年值钱,成了文姨最值钱的财产。即便是最值钱的,消失起来一样没有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