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怎样描写人,怎样对待人,这当然与作家的思想,与作家的世界观有关。但所谓“世界观”,是人的各种观点的总和,它本身是既统一而又有矛盾的。在对待每一个具体问题上,并不是全部世界观中的每一种观点都起着同等的作用,而是有主从轻重之分的。在文学领域内,既然一切都决定于怎样描写人、怎样对待人,那么,作家的对人的看法,作家的美学理想和人道主义精神,就是作家世界观中起决定作用的部分了。(我插一句,当时提“人道主义”是很有勇气的事情哦~记得王富仁老师还专门有段文字为人道主义辩解的!)
最能用来说明这一点的,莫如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两人的例子。
这两个人,就他们的阶级立场、政治理想来说,都是反动的。但是他们的作品,就其主要倾向来说,却是有利于人民的,却是起着进步的作用的。这应该怎样解释呢?过去,都是根据恩格斯对巴尔扎克的评论,认为是他们的先进的创作方法突破了他们的落后的世界观,把这种现象归结为现实主义的胜利。但是这种解释总不能十分令人信服。因为,这等于是说,创作方法和世界观是可以割裂的了;等于是说,一个作家对现实的理解明明是这样,但他却可以把它写成那样,而且还仍然可以是好作品,仍然可以收到影响人、教育人的效果。这即使就常识上来说,也是很难说得过去的。胡风集团就抓住了恩格斯的这一说法,极力宣扬他们的否定世界观对创作方法的决定作用的反动理论。另一些人则从作家的主观思想与作品的客观思想之间的矛盾来说明这一问题,但这仍然是说不通的。因为,作家的主观思想与作品的客观思想之间,尽管确乎存在着矛盾,但这种矛盾主要也只是深度和广度方面的互有差别,而决不会是属于全然抵触的性质。因此又有一些人企图从这两位作家的世界观的本身找寻说明。他们引证了大量的材料,来证明这两个人的世界观内部原就存在着矛盾,其中既有反动的成分,也有进步的成分;并且断定,起主导作用的还是其进步的一面。于是得出结论说:他们的创作方法是和他们的世界观完全一致的。但这依然缺乏具体的分析。究竟在他们的世界观中有哪些是属于进步的因素?又有哪些是属于反动的因素?又是根据什么理由来断定他们的世界观主要是进步的呢?狭义的世界观主要是指哲学观点而言,按照我们一般的理解,是很难把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的哲学观点说做是进步的观点的。
最近出版的第四册的文学研究集刊上,发表了王智量、文美惠两同志所写的两篇关于托尔斯泰的世界观与创作方法之间的关系问题的论文。这两篇文章,分别根据托尔斯泰的三部主要作品(王智量同志根据《安娜·卡列尼娜》和《复活》,文美惠同志根据《战争与和平》),从各个不同的方面去寻找托尔斯泰的世界观和创作方法之间的具体联系,最后得出了如下的完全一致的结论:托尔斯泰的世界观和他的艺术创作方法之间有着基本上的一致性;但是也有矛盾。这种矛盾的表现就是作品中反动消极因素所占的比重小于它们在作家思想中的比重。而造成这种矛盾的原因则是由于作家对于生活现实的忠实、对于艺术规律的严格遵循。换句话说,就是他的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的胜利。
这一结论,大家知道,并不是只在这两篇文章中才第一次被提了出来的,我们前面也已经提到过这样的看法了。但这两篇论文仍有很大的价值,这价值并不在于它们为已有的看法提供了具体的论证,使得这种看法似乎更有根据,似乎更有成为科学的结论的可能了;而是在于别的方面,属于别一种性质的。由于这两位同志研究态度的严肃,引证材料的可靠,以及分析方法的正确,因而,他们不但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导到了这一问题的关键所在,而且还为应该如何打开这一关键,提供了许多极为有益的线索。令人遗憾的是,他们并没有从他们的正确的分析中,得出可以得到、应该得到的结论。他们还是囿于先人之见,在一个紧要关头,就匆匆的用一个已有的现成结论,结束了更进一步的探索。我这里指的是,当他们根据充分的材料,十分令人信服地分析了托尔斯泰世界观中所存在的矛盾,指出其中有哪些是反动的因素,有哪些是进步的因素,并进一步证明他的反动思想在他的作品中所占的比重,不如在他的思想中所占的比重大时,本可以自然而然地得出关于作家的世界观与其创作方法之间的具体关系的正确结论来的;本可以明白指出世界观中的哪些因素在文艺创作中起着直接的、主导的作用,而哪些因素则只起着间接的、次要的作用来的。但这时,他们的眼睛却从已经涌出来了的结论前滑过去了。因为,他们这时忽然看见了他们出发时所预先设定了的终点,尽管这个终点并不是在他们的前面,而是在旁边的什么地方,他们也就一脚跨了过去了。最后,他们就立定在如上面所说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胜利”这一现成结论的前面了。
难道托尔斯泰的反动思想在他的创作过程中之所以常常受到排挤和压制,在他的作品中之所以占不到象在他的思想中所占的那么大的地位,真是由于他十分忠实于生活现实,由于他严格遵循着艺术规律的缘故吗?真是所谓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胜利吗?我看是不能这样说的。至少,这样说是不够充分、不够圆满的。
假如我们把这原因归结于托尔斯泰对生活的忠实,归结于生活真实的客观力量,就很难说明:为什么在他的作品中是那么地忠实于现实,而且往往能从生活现实中得出正确的结论来的托尔斯泰,在他的论文(哲学的和文学的)中却常常会歪曲生活,常常会从生活中得出错误的结论来呢?难道托尔斯泰只有当他在进行创作的时候,才是忠实于生活的吗?而且,正如王智量、文美惠两位同志自己所指出的,在托尔斯泰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先进思想,并不只是存在于他的作品中,在他的思想中也是存在的。那么,可见得这里的问题,就并不是托尔斯泰为什么能有这样一些先进思想的问题,而是为什么这些先进思想能在他的作品中起主导作用,而另一些反动的思想在他的作品中却只能退居于次要的地位的问题了;而是为什么这两种思想的比重在作品中比之在思想里会起了个相反的变化的问题了。用忠实于生活这样的理由,是不能说明这一问题的。两位同志还引用了高尔基所说的、托尔斯泰在《复活》中“不能不承认,而且……几乎证实了积极斗争的正确性”,和恩格斯所说的、巴尔扎克“不得不违反他自己的阶级同情和政治偏见”这样的语句,来证明生活真实对作家的强制力量。但是,这里说的既然是托尔斯泰“不能不”,巴尔扎克“不得不”,那就不能单纯从客观生活一方面去解释,而是也应该,甚至是更应该,从两位作家的主观意识一方面去找寻原因的。
王智量、文美惠两同志自己也认识到“仅仅用生活或生活经验来解说作品的客观意义压倒了作者主观偏见的原因还是不够的”,他们也知道有很多这样的作家,虽然他们的生活经验很丰富,但他们创作出的作品,却并没有能超过其世界观的限制。因此,他们在生活经验的丰富和对生活的忠实以外,又提出了对现实主义艺术法则的严格遵循一点来。关于这一点,王智量同志说得很好:
但是在作家的艺术创造过程(而不是手艺匠式的编造过程)中,随着主题和情节的展开,当艺术形象开始获得了一个真实的轮廓,逐渐具有比较明确的个性,开始和它的生活环境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并且形象和形象之间也渐渐有了基本真实的关系的时候,这时,形象在作家的笔下形成起来的个性化了的生命就会开始产生出一种力量来,这种力量就会要求艺术家在它已经获得的这种真实性和统一性的基础上把它写下去,要求它不仅考虑自己的构思,也要考虑形象本身已经开始显示出来的这种个性的完整性,而不要任意地去破坏它。这就是一种现实主义艺术的力量。这时,如果这是一位真正伟大的艺术家,他熟悉并且尊重艺术的这种规律性,再加上他笔下跃跃欲生的艺术形象带给他的兴奋和鼓舞,他便往往会顺乎这种形象本身的逻辑把它写下去,而不自觉地把自己的主观构思中某些不符合这种逻辑的东西排挤到次要的地位。这样就会出现我们所说的现实主义的胜利的情况中。大家都会承认,在文艺创作中的确有这样的情形。最明显的、为大家所熟知的例子,就是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托尔斯泰原来是想把安娜当做“有罪的妻子”而加以贬责的,但结果他却“不得不”寄给她以深深的同情,甚至还赞扬了她。然而,王智量同志对这一现象的解释,却颇有些神秘的意味。像“个性化了的生命就会开始产生出一种力量来,这种力量就会要求艺术家……,要求他不仅考虑……,也要考虑……”,这里所说的这种力量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呢?它难道是脱离作家的主观意识而存在的吗?难道是完全不受作家的思想、态度的影响的吗?当然并不是这样的。假如王智量同志肯用一种浅显明白的、人人能懂的语言来说,就一点也没有什么神秘。不过这样一来,他所作的结论,也就必须另换一个样子了。
我们说过,在文学领域内,一切都决定于怎样描写人,怎样对待人,真正的艺术家决不把他的人物当做工具,当做傀儡,而是把他当成一个人,当成一个和他自己一样的有着一定的思想感情、有着独立的个性的人来看待的。他一定是充分尊重这个人的个性的,他可以通过他自己的是非爱憎之感来描写这个人物;他可以在他的描写中表示他对这个人物的赞扬或是贬责,肯定或是否定;正像在生活中,他可以通过自己对一个人的评价来介绍这个人一样。但他决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到他的人物身上去,强使他的人物来屈从自己的意志。在生活中是如此,在作品中也是如此。这样一说,王智量同志所说的这种力量,就原来只是人物的性格的力量了,就一点没有什么神秘了。而所谓“熟悉并尊重艺术的这种规律性”,其实是应该说做“熟悉并且尊重他的人物的个性”的!所以,这里,重要的倒是在于作家对于人物的态度,在于作家对于人物的评价。作家对于他的人物的性格是不是够尊重的?作家对于他的人物所作的评价是不是公允的、正确的?
假使作家并不尊重他笔下的人物,假使对他的人物作出了错误的评价,也就不会有所谓现实主义艺术的力量丁。而对人物的态度问题、评价问题,就与其说是现实主义的问题,不如说是作家的美学理想问题、人道主义问题了。所以,我们与其把托尔斯泰之所以由原来的想贬责安娜,终于变成同情安娜,赞扬安娜,说成是现实主义的胜利,倒不如把它当做人道主义的胜利来得更恰当些,更容易理解些。 —个真正的人道主义者,怎么能对安娜这样的女子,对安娜这样的遭遇,不深深的寄予同情而反加以贬责呢?任何人都可以看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是托尔嘶泰对不幸的安娜的人道主义的同情,战胜了他在妇女问题上和家庭问题上的反动思想的,在《复活》中所表现出来的情形也是一样。
托尔斯泰对待人民的革命斗争一贯是采取反对的态度的,虽然后来在一九O五年的革命中,也曾表示过某些赞同的意见,但这些意见在他的全部观点中所占的比重是很小的。然而,在《复活》中,他却把革命家们主要描写为一群勇敢、正直的,“为了人民而牺牲自己的特权、自由的生命”的人。甚至,他还违反了他一贯主张的“勿以暴力抗恶”的教义。同情并赞扬起革命者的暴力斗争手段来,认为这“不但不是罪恶,而且是光荣的行为”。为什么会这样的呢?因为,这时托尔斯泰所面对的,已经不是他自己的思想,不是什么抽象的原则、教条,不是政治主张或社会理想的问题了,而是一些具体的人的具体的行为。他看到这些革命者是“在损失自由、生命和一切人所宝贵的东西的危险中”才采取这样的暴力手段的;是在别人十分残忍地对待他们时,他们才“自然而然地采用别人用来对付他们的那同样的方法”的。一个真正的人道主义者能够对这些革命者的行动表示反对吗?在这里,又是表现出作为“暴虐与奴役的敌人,被迫害者的友人”的托尔斯泰的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战胜了他对革命所持的反动观点的。
不但托尔斯泰的情形是如此,就是恩格斯所评论过的巴尔扎克的情形也是如此的。
巴尔扎克虽然出身平民,却钦慕着贵族,却要在他的姓氏前加一个“德”(de)字。在政治上,他更是一个保皇党,他的同情是完全在贵族一方面的。然而,他在他的作品里,却以“最尖刻的讽刺”、 “最毒辣的嘲弄”来对付他所同情的阶级;而带着“不可掩饰的赞赏”去描述他政治上的死敌。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那就是因为:伟大的人道主义者的巴尔扎克,决不能用别一种态度对侍他笔下的人物。贵族,作为一个阶级来说,是他所同情的,寄以希望的;共和主义,作为一种政治主张来说,是他所仇恨的,坚决反对的。然而,他在他的作品里所描写的、所评论的,却既不是作为一个阶级的贵族,也不是作为一种政治主张的共和主义,而是一些具体的人和他的具体的行动。他就是根据这些人的具体的行动来确定对待他们的态度,给他们以一定的评价的。他嘲笑了应该嘲笑的人,赞扬了应该赞扬的人,而我们也因此喜爱他的作品,因此尊敬他为伟大的作家。
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两个人的例子,充分向我们证明:在文艺创作中,一切都是以具体的感性的形式出现的,一切都是以人来对待人,以心来接触心的。抽象空洞的信念,笼统一般的原则,在这里没有它们的用武之地。因此,在“人间喜剧”中,保皇党的巴尔扎克,天主教徒的巴尔扎克,就不得不让位于人道主义者的巴尔扎克。同样,在《战争与和平》中,在《安娜·卡列尼娜》和《复活》中,清晰地呈现在我们眼前的也是充满了对被压迫者和被剥削者的同情的托尔斯泰,而那“基督教无政府主义者”的托尔斯泰,就只能留下一个淡淡的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