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新浪潮导演侯麦：“音乐对电影来说是最虚假的朋友”｜新书·艺术

我们将会看到，莫扎特的音乐是所有音乐中，最具普遍性、最不抽象的。但是，哲学家所说的，即使更适用于伟大的作品，也适用于所有音乐，无论是高深的还是通俗的。按我们现在的行话说，就是，所有音乐对于特定的听众来说，都有一个精神或形而上的维度。观念通过听众体验到的美感来传达：即使他满足于《平安夜》的媚俗，他也会感到自己超越了物质世界（初始世界），如同亨德尔的《弥赛亚》一样。

然而，对于莫扎特，情况就不同了。作为《A大调奏鸣曲》主题的“通俗”旋律，与奏鸣曲本身之间的差异，不仅是程度上不同，而且在本质上也不同：我们的聆听方式，已经不再相同了。这个主题无论是孤立的还是遥远的，所传达的思想都不再相同。深度在这里也是不同的：它不再被天真地、直接地把握，而是通过某种迂回的方式。而且，正是这种迂回——它可能以倒退、怀疑、提问等形式出现，以及我们还将看到的——为古典音乐带来了与此前作品相比“更大”的深度，所以我选择在这里谈论它。在这个时期的大部分作品中，所具有的潜在的深度，不是仅仅与美的印象相关，而是与天才——音乐家的天才、音乐的天才——的出现相关，其中音乐家是音乐的揭示者。我甚至将海顿排除在这一深度之外，认为只有莫扎特，继而是贝多芬可以被当作可托付之人。他们两人的音乐思想与康德的先验论思想有相似之处。巴洛克音乐，在最富雄心的巴赫和亨德尔时期，当它超越了同时代人想要限制它的描写、装饰或算术阶段时， 它只要求世界构成和谐的内容，它与世界保持的关系便不再是模仿，而是类比。

能否在深度上超越《受难曲》和《弥赛亚》的作者？肯定不能。巴赫和亨德尔实际上是不可超越的，他们比莱布尼茨更好地将我们引入了“所有可能的世界里最好的世界”。然而，黑格尔会说，要对这种深度加以否定，对这种和谐进行声讨，它是我们精神的幻觉，这种幻象的形式通常是音乐艺术里唯一真实的内容。它不是虚幻的“自身”概念所依附的世界，而是所有的意识和感知的必经之地：首先是时间。然而，这个使所有音乐为之臣服的时间，在以往的时代，从来没有人认为它具有经验的必然性和先验的偶然性。以前，时间是纯粹用来作为容器的。这个时间可以在庄严的广板中滞留，也可以在疯狂的吉格舞曲里加速，但它始终是同一个时间，一个没有历史、没有影子、没有戏剧性的时间，即使它自称是戏剧的支撑。在任何情况下，从本体论上讲，它都是机械的时间，没有自己的气味或味道。然而在莫扎特的作品中，我们在发现其独具的悲剧性的那一刹那，感觉到和品尝到的就是他本身。

我们谈论音乐里的时间，也可以在绘画中谈论空间，但这里说的，是另外一个时代的绘画，差不多是八十到一百年以后的了。从印象派开始，直到塞尚和立体派，空间作为我们感知的形式，成为绘画的真正主题。主体和客体颠倒了。艺术与现实互换了角色。塞尚的构图保证了绘画对象的真实性：它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它是整体的一部分，而这个整体有其严格的规则，这些规则不是从我们对现实的看法中后天推导出来的，而是一种对视觉先验地控制，是我们感受形式本身的规则；而且画家通过违反这些规则，教会了我们发现这些规则，而外行则认为这些规则很笨拙。美的感觉不再来自现象内部对每个画家引以为豪的特定秩序的揭示，而是来自绘画让我们意识到，现象世界已完全由我们的精神所秩序化。因此，古典绘画是“观念化”的，它只保留符合其最高理念的世界。与此相反，现代绘画则是哲学意义上的“观念论”，因为它能在现实的所有表象中，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表象中找到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