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是一个蜡像,那不是我的妈妈!”
我是在十岁那年搬的家,半年以后,转年的大年初七,我的妈妈就病故了。
当妈妈活着的时候,尽管她体弱多病、弱不禁风,我从来没有担心过妈妈会离开我。生病的妈妈,是生活里的常态。常常地,她喘不上气来了,然后,爸爸用自行车驮着她去医院看病,每回,她都能好端端地回来。妈妈的病弱是她的标志,我从没见过她真正狼狈悲惨的病容,因此也从不会感到紧张和害怕。我十一岁以前的生活里遍布着阳光和欢乐,还从来没有尝过发愁和忧伤的滋味。
我掐着指头盘算,过了年,我就十一岁了,过完这年暑假,就要上初一了。未来的日子正跳跃着朝我奔来。
这是一个和过去一样普通的喜庆的春节。大年初七,一个和往常一样的北方响晴的冬日,对联的红色还没褪去,天光亮得晃眼睛,上午九十点钟的光景,我在衣兜里装满了奶油葵瓜子,拿着小篮子和小铲子出了门。我要去挖野菜!出了家门,就是麦田。冬小麦在暖阳下油油地闪着光,田垄边已经冒出了一拨新绿,小篮子里不一会儿就装满了野荠菜。我找了个墙根坐下,把小篮子搁在一边,边嗑瓜子边晒太阳,顺带想想心事。又过了好一会儿,兜里的瓜子嗑完了,我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松土,准备回家。
走到校门口,远远看见我爸爸骑着二十八英寸的自行车穿过学校的操场,后座上坐着妈妈。“带你妈妈去看病!”爸爸说。我冲他们抬起小篮子,骄傲地说,“妈妈,你看!”妈妈说:“嗯,好孩子!”一切如常,我和他们擦肩而过。我想,过不了多久,爸爸又会带着妈妈回家,我们可以一起吃中饭。早晨姥姥说啦,中午吃烙饼,我要在烙饼里卷上加了荠菜的小豆腐。这么想着,我欢天喜地地回了家。
但是我和姥姥左等右等,都没有等到妈妈和爸爸回家。
当天发生的事情,是后来爸爸断断续续讲述的——
大年初七,医院里冷冷清清的。值班医生给妈妈做了青霉素皮试,妈妈并不知道自己青霉素过敏,不多会儿,呼吸就急促起来,妈妈捂着胸口叫爸爸的名字,喘着气说:“我不行了。”爸爸慌了,楼上楼下找医生,但是医院大楼空荡荡,找不到任何可以救命的医生。就这样,前后不过二十分钟,爸爸眼睁睁地看着妈妈在他面前断了气。
这是一次医疗事故。
那天的白天好像特别长,哥哥姐姐们不知去了哪儿,只有我跟姥姥在家。到了下午四五点钟光景,学校领导来了,他们避开我,跟姥姥说:“庄老师……在医院里不太好,正在抢救。”他们说得很婉转。
“妈妈在抢救哦,妈妈的病一定好严重,我该怎么办呢!”我趴在沙发上哭,眼泪把沙发的皮革打湿了,连晚饭也没有心思吃了。
天很黑了,我和姥姥一直没有等到最后的消息,也不见姐姐和哥哥回来。于是我想,爸爸、姐姐和哥哥一定都在医院里陪着妈妈,妈妈彻夜在抢救。
约莫到了八九点,我哭得有些累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蒙眬中,听见床头有人说话,原来是舅舅和表哥。他们的表情沉重又严肃,默默地看着我穿好衣服,然后,带着姥姥和我坐上了一辆车。
我上了车还在想,妈妈的病好严重,妈妈在抢救。大概只坐了十分钟的车,可我觉得那十分钟好漫长、好难捱。大人们都不说话,车里的空气重得像石头。
可是,车并没有开到医院,而是把我们拉到了舅舅家。一进家门,发现里头坐满了家族的长辈。见我们到了,最年长的舅姥爷上前对姥姥说:“这个,维华啊,早就熄了。”他用了“熄”这个字。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之前我没听过这个字,但我立刻就听懂了。舅姥爷的神态,姥姥的哭声,所有人的表情,都让我立刻懂了。可是之前,我一直在想的是,“妈妈正在抢救”,妈妈怎么就“熄”了呢。我一下子觉得无法应对了。
这是真的吗?之前,妈妈也无数次地喘不上气来,无数次跟爸爸交代后事,但每次她都变得好好的。我还记得,有一回,我放学回到家,看见妈妈躺在床上休息,她的脸色白得像纸。我搬个小板凳,坐在她面前,说,我给您唱首歌吧。我唱的是刚学会的朱晓琳的《妈妈的吻》。妈妈听着听着,把脸转了过去。妈妈哭了。
我现在四十多岁了,妈妈去世时是五十岁。我到了这个年龄,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才能想见妈妈在那个年龄离开,该有多少不舍和遗憾。可是那天,妈妈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就永远离开了我。
当夜,我和姥姥睡在一张床上。姥姥整晚都没睡,一直在抽泣,我也一夜昏昏沉沉。第二天一早,我们去医院太平间,和妈妈做最后的告别。舅妈给我梳了一个奇怪的发型,死了妈妈的小孩,都要扎一高一下两个辫子,还在辫子上缠了白布。我被大人领着,穿过医院的走廊,走向太平间。来了很多人,他们看到我就哭了,我听见他们说,庄老师还有个这么小的孩子呢。太平间里简陋至极,面前一张一人宽的水泥台,上面还有可能是车祸死去的人残留的血迹,我的妈妈躺在上面,穿了一身临时置办的灰套装,穿着黑棉鞋,还戴了一顶毛绒绒的帽子,脸色蜡黄蜡黄。
我无法接受眼前的妈妈。那是一个蜡像,那不是我的妈妈!那时候,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和她相处,我一定是不哭的,一定是高度怀疑的。是的,我不相信,不相信不认可就不会有悲伤。因为那不是我的妈妈!可是那一刻,我被周围的哭声包裹和挟持了,我只能用撕心裂肺的哭泣来表达所谓的“正常反应”,但我在哭的时候,仍在怀疑:不对!这一切都是幻觉,是在演戏!妈妈马上就会坐起来跟我说话!
我后来知道,悲伤的情绪其实是来自心理上的认同。只有接受了现实才会真的哭泣,各种夜不成眠、泪湿枕头,那才是悲痛的表现,因为你接受了。
在妈妈的葬礼上,我只知道自己应该哭,但我的内心不接受。我夸张地跑上去,抱住妈妈。但所有人都拉住我,“不能抱!”他们喝止我,触摸死去的人在葬礼上是忌讳的,我无法触摸到妈妈,我连最后亲近她的机会都没有。我好想用自己的脸贴一贴妈妈的脸,可一旦靠近了,马上被人拖走,我挣扎着,挥舞着双手,我的手带倒了守灵的香烛……哦,这是最大的遗憾。我被套路化了,配合着各种符合葬礼的礼仪,十一岁的我就是这样想的。
接下来是火化。漫长而艰难的等待,终于等到哥哥抱着骨灰盒低着头走出来。我迎上去,哥哥和我说了一句话:“妹妹,妈妈从此就没了。”他从来不叫我妹妹,这次却破天荒叫了我一声。调皮捣蛋的哥哥瞬间长大了。
我们埋葬了妈妈。下葬那天正下着大雨,满地泥泞,世界末日一般,我穿着白色的孝服,跟着送葬的队伍,走在深一脚浅一脚的泥地里。队伍前面的爸爸回过身来,我看见他的脸色蜡黄蜡黄,抬起头,灰黄的云伴着雨丝从天空飘过……
“我们让继母有了自己的家,但我的爸爸却失去了我们。”
我的童年彻底结束了,没有缓坡,没有过渡,断崖一般,戛然而止。
从此以后,姥姥留在了舅舅家,再也没回到我们家。除了妈妈的去世,没有了一直在身边照顾我的姥姥,也是我的童年结束的原因之一。
出于照顾,组织上安排大姐进了县城的学校教书,还让正在读高二的二姐辍学顶替了我妈妈的工作。我佩戴着孝布回到校园,一切都变了。
妈妈去世第一年的中秋节,家里冷冷清清,愁云惨雾。这时候,我二叔来了,二叔是个逗趣的角儿,他说他来陪我们过中秋。说着,他拿出一根棒子粗的胡萝卜,将中间挖空了,倒上油,插上一根灯芯,用火柴点亮了。这个惨淡的家顿时被胡萝卜灯照亮了,照暖了。大姐站起来,高兴地说:“我来和面,蒸馒头吃!”凝滞的空气活泛起来,大姐在客厅的桌子上揉面,二叔在和爸爸聊天,胡萝卜灯的火光映在天花板上,一跳一跳。我在心里默想:我数五十下,妈妈就会突然进来。妈妈没有扔下我们,奇迹就会发生在我们身上。我闭上眼睛,一直默数着……但是,睁开眼睛,妈妈没有出现,奇迹没有发生……
二叔的胡萝卜灯却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永远的。大姐事后跟我说,那天晚上,她所有的眼泪都流在和的面里了。
就这样,我和姐姐、哥哥们互相支撑着,故作老成懂事,听着别人的同情和议论,我学会了面不改色。每个人都有意无意地维持着生活应该有的正常样子。晚上虽然以泪洗面,但不会夜不能寐,我的身上依然保存着属于孩子的玩心。
可是,爸爸却迅速衰老,那个永远坐在桌前写写画画、研制土法教具的爸爸不见了,现在的爸爸总是神思恍惚、萎靡不振。于是,爸爸的同事们走马灯似的给他介绍各种对象,丧偶的、离异的、未婚的,但总是不成。“日子还得过!”他们这么劝爸爸。
但是爸爸总遇不上合适的。好几次,学校领导张罗着给爸爸相亲,在我们家大宴宾客。两个姐姐在厨房里炒菜,我冲进去说:“爸爸为什么要找新妈妈呢?我们现在这样过不是挺好吗?”大姐心平气和地回我说:“我们几个总有离开的时候,爸爸需要有个人照顾他呀。”
三年后,继母终于来到我们家,她比我爸爸年轻了二十岁。
那是一位性格、样貌和我妈妈迥然相异的女性,她出身农村,性格泼辣,目不识丁,很年轻时就单身闯关东,在那里结婚、生子。后来,她的丈夫出工伤事故死了,她带着一个八岁男孩,不想在东北再嫁,一心想回老家。于是找到了我爸——一个郁郁寡欢中年丧偶的老教师。
当确定这个陌生人即将“入侵”我们家时,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大闹了一场。“我不愿意,爸爸,人们都说,有了后妈就有……”我哭着说。爸爸看了一眼年轻的继母,喝止了我。“有了后妈就有后爹。”后妈接上我的话,接着说,“我来你们这个家,也是担子很重的,你们都没成家,我不是来享福的。”爸爸在一边打哈哈,对继母说:“红燕还小,还不懂事。”我反驳说:“我怎么不懂事,我们这么过不是很好嘛?”
两个姐姐和哥哥保持沉默。我后来想,爸爸也许已经和他们沟通过了,但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和我沟通,也许因为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因为我个性强烈?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那一天,我让爸爸手足无措。民间所有关于继母的传说都令我感到恐怖,我本能地抵抗着这个年轻陌生的入侵者。
然而,大闹一场后,事态并未改变。后来,继母评价我说,红燕小小年纪,脾气那么大,性格那么烈。
以抵御姿态进入的关系,必定充满了疙瘩、磕绊,即便称得上片刻愉快的时光,那也是被粉饰了的愉快。我们让出了我们的爸爸,让出了家庭里所有的决策权。我们让继母有了自己的家,但我的爸爸却失去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