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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11-15 09:54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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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问题,我们该做些什么?中国新诗,特别是近四十年,有各种各样的潮流,各种各样的写作手法,归根到底,无外乎三种:一种是向外的姿态。新诗不是说只要向老祖宗学习,那叫继承;我们新诗出现是要和世界对话,和世界其他跟我们不一样的美学体系发生对话,因此向外学习是最重要的一个特征。在中国叫做现代主义,老百姓叫朦胧诗或学院派。这种写作的特征是,努力吸收西方现代主义及西方主流文化的美学思想。同时,有的诗人想达到的目的不是让每个老百姓去读他的诗,而是要得到西方世界主流文化的承认,在世界上拿奖,让汉学家表扬,这是现代主义的一个总的特点,叫“两头朝外”。他的写作资源、理论基础、写作动机都是这样来的,这有他先进性的一面。同时,他又是向外的,比如说谁谁谁是汉学家特别推崇的。那么随着历史的发展,这种形态逐渐转化为学院派写作和知识分子写作,是以西方现代主义和世界主流文化为主要追求的写作。整个新诗少不了这样一个学习过程,是诗坛主流的一个很重要的方面。

第二种是向下的。在改革开放之初,除了三个崛起,除了朦胧诗以外,除了今天北岛以外,还有一大批人,成了当时的主力。这些人是谁呢?是二十二年后平反的右派,邵燕祥、艾青、曾卓、绿原、公刘、牛汉,因为他们经过中国底层二十二年的磨难,他们一出来以后,资源是来自本土的,生命经验是来自内心的,因此他们姿态是向下的。但因为他们拥有雄厚的生活积淀,同时这批人原来都是文化大家,于是他们的写作和现代主义、朦胧诗是不一样的。与此同时,还有一批下放知青,在农村受过苦的这批人,这批人中间也出过诗人,包括本人,也是知青出身。我的成名作也是写一个农村老太太,《干妈》。在这样一个过程中间,构成了与现代主义同样存在的一个写作方式,叫做向下的写作,资源来自于生命与本土。再往前发展,中国社会发生了变迁,农民进城,他们经历了断裂之痛,和家乡分开。他们经历了嫁接之苦,进城后城里人不认他们。随之而来,乡土诗兴起了。这个时候这些诗人都是灵魂和肉体的分离体。乡土诗人没有一个是因为农村过不下去才进城的,他们需要更好的生活。肉体把他们吸引到城市,但城市拒绝和漠视他们,使他们晚上睡觉做梦都是家乡的青山绿水,这样的一部分人叫做乡愁。你们湖北的诗人田禾,田禾得奖的诗集叫《喊故乡》。田禾喊故乡喊破嗓子,那么请你回故乡去种田吧?不,喊过了还要在武汉待着。为什么呢?人是这样的,肉体都需要享受现代生活。一旦坐过抽水马桶以后,再去蹲那个厕所,是蹲不成的;一旦用过自来水,再去挑水,不行了。然而我们精神还是需要有归宿的,故乡是精神家园。因此他们这批人接上了本土资源写作这个茬。以后的底层写作,以后的草根写作,汇成了第二个潮流,叫向下的姿态,资源来自于生活和肉体的感受,读者是和他同样命运的当代人。

第三种,不信现代主义,底层叫苦连天的诗也不写,就要坚持写旧体诗,就要说李白和杜甫是最好的。这是坚守传统的姿态。中国诗坛,还有一些人,就说我一定要写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声明不能数祖忘典。

中国诗坛近四十年,无论风云如何变幻,就是这三拨人在兴风作浪,互相激荡,形成中国诗坛的风云气候。只说现代主义,只讲进化论,或者只说李白杜甫的老经典,都是片面的,是瞎子摸象的诗歌观。请问,我们今天年轻的诗人,成为诗坛一分子以后,你想想,你的位置、资源、长处在哪里?

所以,新诗百年,三次学习运动。中国诗坛风云变幻说不清楚,实际上就是三种写作姿态,轮流坐庄,风起云涌。这样来看中国新诗发展这一百年,就可以对每个诗人进行适当的评价,同时找到存在发展的位置。

第二个话题:诗歌是中国人精神变化的一个轨迹图谱。我就讲讲爱情诗,讲讲爱情诗变化中的一个简单变化——人称代词的变化。新诗发展的过程中间,有一个很重要的变化,代表着中国人精神世界的变化,叫做人称变化。新诗中较早的爱情诗,是第三人称的爱情诗,叫他和她的爱情诗。王贵和李香香,拖拉机手和牧羊女,和诗人自己都没关系。如果写我和谁谁谁,是要出问题的。最早喊出的“爱情”,那个人叫阿Q。阿Q是失去土地的无产者,进了城镇又没有地方打工,典型的第一代无产者。他还是“流氓无产者”,之所以被戴上流氓的帽子,是因为他对吴妈进行了爱慕表白,表达得很赤裸裸也粗俗,他对吴妈说,吴妈,我要和你困觉。被鲁迅记录在案,成为流氓无产者的证据。其实这也算是一种情爱的表达,说说而己,并没有“现行”。但说无产者想“困觉”,那个时候是不行的。回头再说,爱情诗只许写“他和她”。

新中国成立后,最早的直接表达情感的,是1957年《星星》的创刊号上,有一首诗叫《吻》,直接写了男女情爱,写了吻:


我捧住盈盈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我捧住一对酒窝的颊/一饮而尽/醉,醉!/像蜜蜂贴住玫瑰的蕊/我从你鲜红的/唇上,汲取/蜜,蜜!!像并蒂的苹果/挂在绿荫的枝头/我们默默地/吻,吻!


这是中国第一首用“我和你”写的爱情诗,同时开始写到两个人亲嘴了,这首诗一出来,比流沙河挨批判还早。批它的人很有名,叫姚文元,说鼓吹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说居然把女人的腮说成葡萄美酒,奢侈堕落……从此以后,中国的“我和你”爱情诗没有了。又是“他和她”之间的爱情。

1977年,改革开放,最早引起轰动的是林子的《给他》。当时很轰动,但题目有问题,为什么不是给“你”呢?总共是二十多首,后面有个备注,说有一部分是1957年写的,还有一部分是1977年写的,一读我就知道,哪些是1957年写的,哪些是1977年写的。我给大家念其中两首:


文学的国土里有一片禁地:/关于热烈的爱情、丑恶的死亡,/都不允许高贵的笔光临。/啊,死亡——多么讨厌的字眼,/而爱情的欢乐,在这世界上/却属于我们俩。也许,/我还是不说出口的好——/那和姑娘的身份多不相当;/但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日夜萦绕在心上/吸引着我的笔,去寻找它的踪迹。/我还渴望牵着他的手……因为/这神秘的乐园,原只能是我和他/一起去游历。爱教给我大胆,/这赤裸的诗句只是献给他一个人的。

亲爱的,亲爱的,这三个字有什么神奇,/我永不会知道,如果不是用来呼唤了你。/多少人都把它放在心里,放在/最深的地方——和一个人糅合在一起。/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和你也只有一次相遇;/相遇了,两颗心就再不能够分离。/从此,亲爱的——这呼唤把我们紧紧相系,/它时刻鸣响着,在我心的每次跳动里,/它像空气,伴随着我的呼吸。/人们说它时,永远是轻轻的,/但它的分量啊谁能够估计?/一旦我们的耳朵再也听不见声音,/在新的生命里,它依然活着,永不停息。


这两首,味道都差不多,都很热烈,也很向往,但描写、述说的对象,一个是“他”,一个是“你”,这就透露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变化。写“他”的时候,是在给读者讲“我和他”的故事。写“你”的时候,是面对面的倾诉,于是每个读者在读诗的时候也都仿佛成了倾诉的对象和爱人。这是一个转变当中的羞羞答答的半转。就是从“第三人称”之爱,变成“我和你”的爱情,变了一半。

舒婷的《致橡树》,在当年出来的时候,更是轰动,今天大家也很喜欢。但也有人不服气,说我写的要比她那个含蓄,更大胆,还没有光明的尾巴,我才不写那个呢!那为什么她能成名,我不能成名?我给他讲:“在当时1980年代初期,每一个读到这首爱情诗的人,都觉得舒婷是写给他的,每个人都充当了美好诗歌的接受者,因为它里面都是第二人称——是你。”那个时候我是大学生,很多大学生一下就镇住了,从来没有读一个东西,像是和一个美女对话,那个美女跟自己含情脉脉地说“我如果爱你”……震撼。

爱情诗实际上是两个人的事,真正的爱情诗,是写给那个你爱的人,舒婷能够在今天,能够在历史上留下位置,简单地说,就是把“他和她”的爱情变成了“我和你”,说正式一点,叫做中国人第一次把爱情摆到了正确的位置上。后来的爱情诗很多人写得也许比舒婷还多情,为什么大家都说舒婷写得好?我问他们:“你在农村待过吗?听过鸡叫吗?写诗就像鸡叫,人们永远记住的是第一声鸡叫。哪怕它有点沙哑,有点跑调,但人们会记住它。后面的,哪怕是民族唱法,美声,甚至是花腔女高音,叫成一片了,对不起,互相遮蔽了。诗歌的成功,往往就是第一声鸡叫。”

你看,爱情到舒婷这儿,复位了。这么艰难啊,中国人谈个恋爱真难啊,从1957年、1967年,一直到1977年,才知道谈恋爱是“我和你”,不是“他和她”。但客观来说呢,到舒婷这儿,还是一个柏拉图式的爱情,高尚的爱情,和过日子没什么关系的“高大上”的爱情。但这也是二十年了。

又过了十年,有一个叫伊蕾的女诗人,一下子火了,为什么?不只是谈恋爱了,爱情还要进房子,还要睡觉,最有名的一组诗,《单身女人卧室》,一出来就被批判得不得了。今天回过头来读,这首诗写得真好。这组诗有十四首,每一首都有一个结句,叫“你不来与我同居”。第一首《镜子的魔术》——

你猜我认识的是谁/她是一个,又是许多个/在各个方向突然出现/又瞬间消失/她目光直视/没有幸福的痕迹/她自言自语,没有声音/她肌肉健美,没有热气/她是立体,又是平面/她给你什么你也无法接受/她不能属于任何人/——她就是镜子中的我/整个世界除以二/剩下的一个单数/一个自由运动的独立的单子/一个具有创造力的精神实体/——她就是镜子中的我/我的木框镜子就在床头/它一天做一百次这样的魔术/你不来与我同居

这首诗就是写自己照镜子,等待,那个人不与自己来同居。为什么写得好?她写了对爱情的期待,写了女人对爱情的渴望,就因为说了两个字“同居”,就该批判了,而且很厉害,席卷中国大地。这是1989年,同居是不行的。但伊蕾的这个姿态是高雅的、高贵的、期待的、是守株待兔的,不侵犯别人。

这两年,我们的爱情诗又向前迅猛地发展,发展到要“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这首诗火了,从柏拉图式的《致橡树》,现在已经发展到这里。那么这首诗客观来说,是一首很厉害的诗。“睡你”是什么意思?你懂的。假如换个人,不是余秀华,换成男人写,那不就是个流氓诗吗?如果再换个美女,那也不行,有人说那叫招嫖诗。但是余秀华说出来,就行。为什么?有人说她的缺陷成为保护她的宝贵资源。于是她表现的内容人们可以接受。春节千千万万打工仔回家是干什么?不就是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吗?她确实反映了我们这个时代千千万万人(的)“你懂的”。时代在迅猛发展,特别是出现高铁以后,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很容易,时代变化就是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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