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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玛才旦
1
已是快要接近冬天的时节。
普布赶着驴子往拉萨的方向走,驴子上是小卓嘎,驴子的脖子上多了一串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他俩乘坐牛皮船渡过雅鲁藏布江时,遇见了一个商队。普布和小卓嘎快断粮了,就去求商队的管家,求他在商队里给他俩谋个差事。
管家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说没什么要求,只要他和小卓嘎吃饱肚子就行。
管家看着他有一头驴子也可以用,就让他们跟着商队了。
商队经过腊卡驿站时,管家让商队在此吃饭歇息。这时,普布才发现商队里面有个少爷,大家对他毕恭毕敬。
驿站的格局很简单,大家就坐在一起吃饭。普布和小卓嘎在不远处的门口坐着,不敢到他们中间去吃饭。
那个少爷跟管家说:“叫那两个新来的也过来一起吃吧。”
管家叫普布过来,普布说在这儿吃就可以。
管家让人拿糌粑和一点酥油给了普布,普布憨憨地笑着,脱帽向那个少爷和管家致敬。
普布进去跟老板娘要了茶水,拌了糌粑,让小卓嘎先吃。
小卓嘎没吃多少,这时进来一个行乞的小女孩,到普布跟前说:“求求您!求求您!”
普布笑着说:“我没有钱,给你点糌粑你吃吗?”
行乞的小女孩使劲点头。
普布就把碗里剩下的糌粑给了小女孩。
行乞的小女孩拿到糌粑就往嘴里塞,很饿的样子。
吃到一半时,行乞的小女孩看见了里面的少爷和管家等人,就一边吃着糌粑一边走到少爷面前说:“求求您!求求您!行行好!”
少爷给管家示了个眼色,管家急忙在自己身上搜起来,找了半天没找到什么。
管家说:“三少爷,刚给了驿站老板娘,没有零碎。”
少爷看上去很不高兴的样子,放下茶碗,准备要从自己兜里取。
管家有点慌了,说:“少爷,不用您找,不用您找,我这儿有。”
管家说着把手伸向自己的衣服后背,抓出厚厚的一堆纸币,拿出一张十两的纸币给了小姑娘。
小姑娘见到钱,惊讶地用手遮住嘴叫道说:“哎呀,我的妈哟,好多好多的钱!好多好多的钱!”
老板刚好提着茶壶出来,听到小姑娘的叫声也看了看管家,正好看见管家手里那厚厚的一沓钱。
管家也看了老板一眼,笑了笑,急忙把钱装回衣服后背的什么地方。
行乞的小女孩对着管家谢个不停,管家赶紧让她谢少爷,少爷挥挥手示意赶快让小女孩走。
小女孩看着手里的纸币高兴地走了。
老板过来给他们一一倒茶,来到少爷面前时,老板恭敬地说:“今晚你们到若龙刚好是晚上,那儿的信差是我大哥,您放心,他会令你们满意的。不然,再走就得天亮才能到别的驿站。”
少爷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碗,看着老板说:“得看我们的时间,去了再说。”
老板又跟管家说:“这一条路上夜里经常有强盗出没,若龙驿站正好可以避过这个,而且也确实是个落脚的好地方。”
管家看了看少爷,少爷不看他,就对着老板点了点头。
老板走到门口时,特意看了一眼普布,然后往普布的碗里倒满了茶。
普布感激地点头。
管家让大家给商队的骡子上嚼口、放褡裢、紧肚带,准备出发。少爷一人在喝茶。
普布上前谢少爷收留了他和小女孩,手里还拿着驿站的茶碗。
少爷起来往外走,看见普布手里的茶碗就说:“赶快把茶碗还给人家吧,马上就要出发了。”
普布很高兴地说着“啦索啦索”,进去还茶碗。
老板娘接过茶碗拉住他问:“我看你不是跟他们一伙的吧?”
普布问:“你怎么知道?”
老板娘笑着说:“一看就知道。”
普布说:“我是个朗生,半路上跟上他们混口饭吃。哎,还不知道能跟到什么时候呢。”
老板娘笑着说:“小伙子老实,我就喜欢老实人。”
普布准备走时,老板娘拿来一张没有揉过的羊皮拉住他说:“你把这张羊皮捎给若龙驿站的信差,信差是我男人的大哥,就说是我们捎给他的。”
说着拿出一张十两的藏币塞到普布手里说:“这是给你的酬劳。”
普布看了看藏币,又看了看老板娘说:“能不能给我点糌粑,我跟着他们也吃不饱,再说身上带着钱心里也不踏实。”
老板娘笑了,说:“你真是个老实人。”
说着拿了一袋糌粑给了普布。
普布立刻显出很高兴的样子。
老板娘很神秘地说:“这件事不要和你们商队的任何人说。”
普布高兴地拿着糌粑和羊皮子出去了。
普布把绵羊皮子搭在驴子上,让小姑娘骑上,跟着商队出发了。
天快黑的时候,他们到了若龙驿站附近。
管家过来跟少爷说:“三少爷,那里是若龙驿站,今晚休息还是继续走?”
少爷想了想说:“天也快黑了,我看今晚就住这儿吧。”
商队进了若龙驿站的院子,管家说是腊卡驿站的老板介绍他们来的。马上出来一男一女说是驿站的信差和信差夫人。
他们显得很热情,叫几个伙计帮商队卸东西,迎进里屋。管家拿出茶和酥油、干肉给老板娘,让她烧茶做饭。信差出去给牲口喂草料时,普布出去悄悄把羊皮给了信差,说这是腊卡驿站的老板娘送的。
信差对着普布笑了笑,拿着羊皮进了另一个房子。
大家正在喝茶时,来了一个信差模样的年轻人。信差跟大伙儿介绍说进来的是自己的儿子,并对着儿子的耳朵悄悄说腊卡的亲戚捎来了一张羊皮。
信差的儿子点了点头,看了看屋里的人就出去了。
大家喝茶,信差在抽鼻烟。普布和小卓嘎也坐在门口喝茶。
信差夫人在院内喊来客人了。
信差拿着鼻烟壶出去了,走时关上了门。
普布从门缝里往外看时,看见院里站着一个人。
信差看了看左右问:“你怎么来了?”
来人说:“有急件,我连夜赶来了。”
信差说:“已经收到你们的羊皮子了,你要来,干吗不自己带来?”
来人很不高兴的样子,说:“已经送了五六张羊皮了,总不见你们揉好送回来。这次我来,顺便把揉好的带走。”
信差说:“昨天的还没来得及揉好呢。”
这时,信差夫人过来说:“揉!揉!揉!唱惯的的歌儿不好听,你们那揉羊皮的话题能不能停一下?”
说着又提高嗓门说:“客人们旅途劳累,都等着吃饭了,叫伙计们快点吧。”
吃完饭,信差和信差夫人点上油灯把他们领到一个大房间,布置了睡铺。
信差夫人跟管家说:“管家老爷,今晚你们就好好安歇,骡马的夜草由我们喂,你们不用操心了。”
管家看了看她说:“不用不用,我们自己来。”
信差夫人极力劝阻道:“不要紧,所有投宿客人的牲口,都由我儿子喂夜草。这里的狼特别凶,夜间需要几次起来巡查。如不小心提防,万一狼闯进羊群,就算吃不完,它也要全部咬死。像我们家这样的小羊群,一夜就会被全咬死,因此,儿子一晚上要起来两三次。顺便把骡马的草料喂上,客人就不用起来了。”
管家说:“那就麻烦你们了。”
信差夫人出去,又折回来说:“你们睡下后,请把灯熄灭。这屋里有许多旧木杂物,容易引火。”
信差和信差夫人留下油灯出去了,油灯一闪一闪地,看上去快要灭了的样子。
管家看了看普布和旁边打盹的小卓嘎,想了想对着普布说:“你叫什么来着?我忘了你的名字。”
普布立即站起身恭敬地说:“我叫普布。”
管家说:“普布,今晚你还是睡在骡马旁边吧,明早启程少一头我们就麻烦大了。”
普布嘴里说着“拉索,拉索”,推了推小卓嘎,说:“我今晚去守骡子,还有我们的驴子,你睡这儿吧。”
小卓嘎不肯,要跟着普布去外面,普布没办法,只好答应小卓嘎。
管家笑着问普布:“是你女儿吗?”
普布想了想说:“是。”
管家说:“挺可爱的小姑娘。”
普布说:“是,可惜她的阿妈死了。”
管家有些不耐烦了,就说:“去吧,去吧,赶紧去吧。”
普布就领着小卓嘎出去了。
走去屋外回头看时,屋内的灯已经熄灭了。
后半夜,普布被什么声响惊醒了。他抬头看了看,骡马都在,但是没人给骡马添草料,就自言自语地说:“还是管家老爷细心,要不然我的驴子也跟着它们饿一晚上了。”
普布从旁边的草棚里抱了一大抱草料扔到马槽里,看着骡马都吃了起来,就又躺下安心地睡了。
天快亮时,普布被几声枪响惊醒了。小女孩也惊醒过来,揉着眼睛问是什么声音。普布用手堵住了小卓嘎的嘴。
普布让小卓嘎藏在马圈里,嘱咐不要出声。自己拿着那根拐杖进了客栈的客厅。
客厅里到处是尸体,有商队的人,也有驿站的人。还有几把老式的枪散乱地丢在地上。
普布正在惊恐万状时,后面有响动,回头看时黑暗中有人用长枪向他刺来。普布抓住长枪,用拐杖猛地往那个人的头上击去,那人应声倒下了。
天亮了,普布惊慌地回到马圈将小卓嘎扶到驴背上,让她赶紧到附近的村庄叫人,就说这里出了人命。
小女孩也惊惶失措地骑着驴子走了。
普布紧紧握住拐杖又回到院里,拿着拐棍直接去了昨晚管家和少爷睡觉的地方。
普布看见少爷已经被打死了,管家也倒在一边,满身都是血。
普布嘴里喊了一声“少爷!管家老爷”,惊恐不已地跑了出去。
普布在院子里四处张望,没看见有人来,就又进去了。
这时,他看见管家的身体稍微动了动,还发出了什么声音。
普布过去看时管家还活着,就把管家扶起来,拿来一瓢水让他喝。
管家喝了水就慢慢清醒了。
管家看见地铺上的少爷的尸体就扑过去摇晃着少爷的尸体说:“少爷,少爷,您千万要醒过来。您死了,我怎么跟老爷和太太交代?我也没法活啊!少爷,少爷,求求您,您赶紧醒过来吧。”
普布在旁边看着,手足无措的样子。
少爷终究还是没有醒来。
管家叹着气松开了少爷的尸体,一个人呆呆地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管家对普布说:“普布,去找一根结实的绳子来。”
普布说了一声拉索就出去了。普布走到院子时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转头回去了。普布进去对管家说:“管家老爷,您不会是要上吊吧,要是上吊我就不能给你拿绳子。”
管家苦笑着说:“不上吊,不上吊,快去拿来吧。我想把少爷的尸体用绳子绑着收拾一下,等会僵硬了就不好收拾了。”
普布似信非信地看着管家说:“我觉得您是要上吊。”
管家从怀里掏出一把纸币塞到普布手里说:“少废话,快去找绳子,这些钱都给你。”
普布看着手里的钱说:“管家老爷,您最好给我些糌粑吧,拿着这么多的钱,心里老是不踏实。”
管家苦笑了一下说:“真是个朗生的命,你就不会拿钱去换糌粑吗?”
普布犹豫了一会这才出去了。
普布找到绳子给了管家,管家说:“你去到处看看,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活口。”
普布出去,每个房间都看了一下,连房顶都看了,没有什么活口。
普布把情况告诉了管家,管家正在屋里仔细地检查着绳子。
管家突然对普布说:“现在你可以出去了,我要好好收拾少爷的尸体。”
普布站着不动,一会儿才说:“管家老爷,我帮您收拾吧,我以前也收拾过尸体,有经验。”
管家不耐烦了,大声说:“你烦不烦,你赶紧走吧。”
普布说:“管家老爷,您可千万不能上吊啊,您上吊了我也有罪。”
管家又苦笑了一声从旁边拿起一带糌粑摔过去说:“拿去吧,快走。”
普布拿着糌粑犹犹豫豫地出去了,出去时还回头说:“管家老爷,有什么事再叫我,我不会走远。”
普布出去后,门就被管家从里面用什么东西给顶死了。
普布推了推门说:“管家老爷,您可千万不能上吊啊。”
里面没有反应,普布就靠着门坐下了。坐着坐着,普布觉得饿了,就解开管家给的糌粑口袋从里面抓糌粑干吃。吃了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把他给惊醒了。
醒来看时,看见小卓嘎带着很多的村民,村民介绍说领头的是驿站的联络员。
普布惊惶失措地说这里发生了凶杀案,只有一个管家还活着。那人问管家现在在哪里。普布说在里面,但是门被顶住了。村民们就把门给撞开了。
村民们冲到里面时,看见管家已经吊死了,伸出长长的舌头,悬在房梁上,晃来晃去的。普布一把抱住管家的腿说:“管家老爷,您还是上吊了啊。”
驿站联络员看到这情景,让村民把普布给抓起来了。小卓嘎抓住普布求村民说:“求求你们,他不是坏人,不是他干的。”
村民们不听小卓嘎的话,把普布抓得更紧了。有人从普布的怀里搜出了那一把纸币,驿站联络员问这是什么。普布说是这是管家让他找吊死用的绳子的报酬。
村民们哈哈大笑。普布辩解说他真的不知道管家要吊死,要知道就不会给他绳子的。
村民还是哈哈地大笑。
驿站联络员说这么说你跟这凶杀案有很大的关系咯。
村民们也纷纷点头称是。
普布哭着喊着说:“我普布一辈子没拿过什么钱,没想到沾上这不该沾的钱就倒了大霉了。”
驿站联络员让村民们押着普布到宗府报案。
普布对小卓嘎说:“带着驴子,到什么地方逃生去吧,我不能再照顾你了。”
普布被带走时,他的驴子过来用脖子碰着他,发出清脆的铃铛的声音。
小卓嘎哭着看他,说不出话来。
2
时间已经过去了很多年,西藏的民主改革已经进行了好几个月。
很多在民主改革前无辜入狱的人被纷纷放了出来。普布也在这个时候被释放出来了。
普布从宗府的监牢出来时,外面刺目的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有好长一会儿眼前白晃晃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阿爸!”他听到了一个女孩的声音。
等他的眼睛能够适应外面的太阳光时,他看见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在牵着一头驴子在看着他。
“阿爸!”那女孩又叫了一声。
渐渐地,他才看出是已经长大的小卓嘎。
卓嘎说:“阿爸,我来接你来了。”
普布看见小卓嘎,止不住流下了眼泪。
普布让卓嘎在自己身边站直,比划了一下说:“小卓嘎已经长得这么高了,我在监牢里可是想都想不到啊。”
卓嘎抱住了普布,抑止不住地哭了起来。
普布是更加地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越发大声地哭了起来。
这时,卓嘎牵着的驴子大声地叫了起来。
卓嘎停住哭,笑着说:“您没有问候它,老驴子它不高兴了。”
普布这时才看到了卓嘎旁边的驴子。
普布走近驴子,仔细看了看,拍了拍驴子的背,笑着说:“老家伙,我还以为你早死了呢,没想到还活着。”
驴子用头蹭着普布的衣服,嘴里发出亲切的声音。
普布掰开驴子的嘴,看了看牙齿说:“也老了,不过能活下来就好。”说完又摸了摸老驴子的脖子。
这时,卓嘎说:“阿爸,咱们回家吧,您就骑上您的驴子回家吧,今天我们俩是专门来接您的。”
普布看了看驴子说:“我这一辈子都没有骑过它,现在它老了,就更不能骑它了。”
卓嘎看着普布没有说话。
回家的路上,卓嘎高兴地说:“以后咱们就可以耕种自己的土地了,政府分给咱们土地了。”
普布不解地问说:“咱们?”
卓嘎说:“政府知道您是被冤枉的,就提前分给了咱们土地了。”
普布有些不相信地看着卓嘎的脸。
卓嘎高兴地说:“我和咱家的驴子已经把今年的地给种上了,青稞苗子已经长出好高了,再过两三个月就可以收割了。”
普布有点担心地问道:“那收割以后还要交租吗?”
卓嘎很开心地说:“政府说了,今年的庄稼全部归自己。”
晚上,很多食物摆在了普布前面的桌子上,那是卓嘎特意为普布准备的。
普布端坐在桌子边上,静静地看着卓嘎把食物一一端上来。等卓嘎把一碗酥油茶恭敬地端到普布面前时,卓嘎笑着说:“吃得饱饱的,干活有力气。”
普布接过酥油茶,忍不住地笑了起来,说:“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这句话?”
卓嘎也笑着说:“当然记得,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句话的。”
这句话把普布带入忧伤之中,他自言自语似地说:“要是你阿妈也在就好了。”
卓嘎想了想,说:“您就好好吃一顿饭吧,吃得饱饱的。”
普布看着卓嘎问:“今天你在监狱门口怎么称呼我来着?”
卓嘎说:“我叫您阿爸了啊。”
普布说:“我一个朗生,不配做你的阿爸,以后不要这样叫我了。”
卓嘎说:“我们家以前也只不过是个差巴,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差别的。”
普布坚持说:“我不配做你的阿爸,以后不要再这样叫我了。”
卓嘎说:“我已经跟这里所有的人说了您就是我的阿爸,所有人也知道我的阿爸今天就要从监牢里放出来了。”
普布只是叹气,没再说什么。
卓嘎说:“从今往后,您就可以一个人每顿都吃三个人的份了,没人会限制你。”
普布说:“我以后不能像以前一样吃了,今年的庄稼还没有收着,就得算计着吃。”
卓嘎心疼地看着普布说不出话来。
这顿饭,普布吃得很少。
几天后的晚上,卓嘎领着普布去参加民主改革会,会上给大家普及一些民主改革的常识。
工作组的一个藏族工作人员问一个姑娘什么是三反两减。
那个姑娘吞吞吐吐地答不上来。
工作人员就让卓嘎说,卓嘎也是很紧张的样子。
普布看着卓嘎,用目光鼓励她。
卓嘎就鼓起勇气说:“反叛乱,反差役,还有……”
卓嘎没答全,而且答错了,人群中就哄笑起来,羞得卓嘎抬不起头来。
工作组的人看着大伙儿,再次问:“还有谁知道。”
一个小媳妇大胆地说:“我不太清楚,我猜第三是不是反差巴啊?”
人群中的哄笑声更大了,有几个小伙子还吹起了口哨。
工作组的那个藏族同志笑着纠正了卓嘎的错误之后,又笑着对小媳妇说:“差巴也是跟咱们一样是贫苦的人,所以怎么能反差巴呢?”
人们继续大声地笑,小媳妇对着几个对她吹口哨的小伙子说:“回去问问你们的小媳妇,看看她们会不会三反两减是什么?”
老年人和中年人都笑得更厉害了,小伙子们不吹口哨了,停了一会儿,其中一个指着旁边的一个小伙子说:“回去在热被窝里问问你的男人吧,我们把所有的答案都告诉他了。”
全场的人再次哄笑起来了。
这下羞得那个小媳妇一直到晚上的会结束都抬不起头来。他的男人也躲到小伙子们后面去了。
工作组的人又让其他人发言或者提问题,其中一个老人站起来,想了好一阵才结结巴巴地说:“刚才坐着时,肚子里还有很多话要说,现在一站起来,肚子里的话好像都跑掉了,想不起来了。”
众人又哄笑起来,工作人员让老人坐下了。
老人坐下之后又突然站起来了,说:“前面的话记不起来了,等记起来了再说吧,我的感觉就是,以前我的额头总是暗暗的,现在总觉得额头在放光。”
这一说,人们又笑了起来,一个老汉调侃说:“你每天是不是使劲往额头上抹酥油啊。”
这句话引得男女老少都使劲地笑,一直坐在墙角不说话的普布也“嘿嘿”地笑着。
工作组的人问普布有没有什么问题时,普布一开始说没什么,最后才吞吞吐吐地通过一个工作组的藏族同志问工作组的一位领导说:“这分下来的地什么时候再收回去啊?”
整个开会的现场顿时都鸦雀无声了。
又到了庄稼快要成熟的时节。
总能看见普布牵着他的老驴子在田间地头晃荡。
中午时候,卓嘎总是把做好的饭送过来让他吃。
普布总是吃得很少,反而他的鼻烟吸得越来越厉害了,卓嘎怎么劝他少吸也没有用。
卓嘎说家里的粮食足够让他们熬到今年的庄稼收成以后,叫普布放心。
普布还是很不放心地说:“还是少吃一点吧,要是庄稼遭到冰雹的袭击怎么办啊?”
卓嘎信心满满地说:“不会的,您就放心地多吃点吧。”
普布有些伤感地说:“那年的庄稼不是就遭到冰雹的袭击最后什么也没收到吗?”
听到这话,卓嘎不说话了,想着什么。
普布问那个防雹师的情况,卓嘎说那个防雹师早就死了。
普布在地里劳作的时候,看见有一些中年人或老年人路过总是很担心地跟他聊这地会不会收回去,有些人说决不会,有些人也说这天下的事说不准。这更让他充满了忧虑。
即将收割的最后几天,每到黄昏时分,普布总是蹲在地头抽着鼻烟定定地看着金黄一片的青稞地。
那一大片的青稞地被风吹着在他眼前像波浪一样起伏不定时,他的脸上就会荡漾起幸福的微笑。
卓嘎给他送来吃的,他也只是简单地吃一口就让卓嘎回去。
卓嘎回去就早睡了。
第二天早早起来,做好早饭准备叫普布吃时,发现普布晚上没有回来。
卓嘎拿着早饭到地里去找,看见普布还是坐在昨天的地方出神地看着青稞地,卓嘎站在身边他也没有觉察到。
卓嘎蹲下来看普布,发现他在悄悄地流泪。
普布的驴子在收割时死了。
普布在地头挖了一个坑,割了一大抱青稞放在里面,和驴子埋在了一起。
普布坐在旁边,一边抽鼻烟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了很多话。
庄稼丰收了。
普布和卓嘎看着堆成小山的粮食堆开心地笑着。卓嘎做了很多好吃的让普布吃。
开始时普布是想要大吃一顿的样子,但吃着吃着还是没吃下多少。
卓嘎有点生气地指着外面堆成小山的粮食对普布说:“你看今年收获的庄稼都堆成小山了,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普布笑着对卓嘎说:“这是我看到的收成最好的一年。”
卓嘎还是很生气地说:“那你还有什么要担心的,为什么不像以前一样地吃,现在你就是吃十个人的份也是可以。”
普布不说话了,拿出鼻烟壶抽起了鼻烟。卓嘎有些生气地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
普布抽完鼻烟看着卓嘎说:“这地万一被收回去咱们可怎么办啊?”
几天后,卓嘎提了一壶酥油说要到山上的寺院供灯。
普布迟疑地看着卓嘎说今天是什么日子。
卓嘎似乎要说,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来。
普布还是迟疑地看着卓嘎。
临出门时,卓嘎还是开口了:“今天是阿妈的祭日,就是在几年前的今天我回家时没有看到阿妈的,那是我最伤心的一天,我总想着她会回来的,但她永远也没有回来。后来每年的这一天,我都到山上的寺院为阿妈点酥油灯,祈祷她回到我们身边来。”
普布像是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也不动,眼睛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了。
卓嘎离开了,普布还是那样呆坐着,一动也不动。
晚上,普布和卓嘎之间没有什么话,各自想着心事。
卓嘎准备的晚饭,俩人都吃得很少,几乎没吃什么。
后来卓嘎收拾碗筷时,普布突然说:“明天早上做一顿丰盛的早饭吧,阿爸想吃,最好还有青稞酒。”
卓嘎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
第二天一早,卓嘎就起来准备早饭。这一顿饭他准备了很长时间,并且非常地仔细认真。准备停当之后,卓嘎去叫普布吃饭。普布还没有起来。
第二次去叫时,普布还是没有起来。
太阳升起老高时,普布才起来了。
普布很认真地吃着,不时地喝青稞酒,也不太理会卓嘎。
卓嘎在一边看着普布吃饭的样子,显得很高兴,幸福地微笑着,偶尔开玩笑似地说:“吃得饱饱的,干活有力气。”
听到这话,普布也笑了起来。
普布几乎把桌上的食物全吃了。
卓嘎说:“我喜欢看着您吃,以后也要这样好好地吃,这样我就很放心。”
普布又拿出鼻烟壶开始吸鼻烟。
吸了几口之后,普布对着卓嘎说:“我对不起你和你阿妈,你阿妈的死和我有关系。”
卓嘎对普布的话好像并没有感到意外。
普布很认真地说:“你阿妈和你是这辈子对我最好的人,对不起。”
卓嘎还是没说话,沉默着。
普布忽然像是鼓起了勇气似的说:“你阿妈是被我杀死的。”
卓嘎没有恐慌,也没有惊奇,依然很镇静的样子。
普布有点急了,问:“你难道听不见我说的话了吗?”
卓嘎很安静地说:“我知道阿妈往那青稞酒里放了毒药。”
普布吃惊地看着卓嘎,半天不说话,气氛变得异常地安静。
卓嘎不说话,只是哭了起来,两个瘦弱的肩膀随着抽泣不停地抖动,让普布更加地不安起来。
一会儿,普布终于开口了:“你应该像你阿妈一样弄死我,你不应该让我这样活着。”
卓嘎还是哭个不停。
普布站起身说:“卓嘎,谢谢你给我做的这顿饭,自从进了监牢,我就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现在,我真的该走了。”
卓嘎不说话,一直在哭。
普布慢慢地走过去,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仔细地看了一眼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走出了大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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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玛才旦,藏族,电影导演,编剧,作家,文学翻译者。电影作品有《静静的嘛呢石》、《塔洛》等,获美国布鲁克林电影节最佳影片、意大利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剧本、台湾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等多项电影大奖。已出版藏、汉文小说集多部,文学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推介到国外,获“青海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等多种文学奖项,入选“中国年度小说排行榜”等专业榜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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