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房子一排窗户前有一架钢琴,落着灰尘,似乎不像是这里应有之物。她说,很久不弹了,怕弹起来勾起来以往的感情,受不了。
二
谈到钢琴,似乎不知牵连到了什么,蔡容曾忽然一只手捂住嘴,说牙齿疼,“牙齿里有一根线,一只小白熊在中间,往两边拉,用这种戏法害我。”
她又说,自己的耳朵会穿气,从一边经过大脑,倏忽穿透到另一边,就跟新式立体声耳机似的。
“你听她瞎说,都是疯话!”邻屋的老伴忽然走到两房的门口,大声说。
房间里的猫像是受了惊吓,有一只极小的喵呜了一声,爬到床上,蔡容曾像是没有知觉。老伴走回去了。蔡容曾继续往下说。
蔡容曾的父亲叫蔡仁抱,是民国著名摄影师,和郎静山是好朋友。蔡仁抱娶了两房妻子,与前妻离婚后,和蔡容曾的母亲结婚,负担与前妻生的子女费用,因为第一门是婶婶的侄女,爸爸闹离婚得罪了家族,受到排挤,蔡容曾也和堂姐堂弟关系不好。蔡容曾说,婶婶曾经欺负小时候的她,趁大人不在,逼她吞吃蚕宝宝。解放之后,地下党员出身的堂姐又主持抄蔡容曾的家,“用带一百根钉子的棍棒打父亲,父亲的衬衣成了血衣。”
蔡容曾成人后,做过上海夜大的英语教师,“文革”中失去工作,在剩菜组工作,还在火车上做过列车员。她结过婚,生过一个孩子,“生孩子时候在剩菜组,特别穷,只有稀粥喝。”婆子妈对她也很不好,至于丈夫,她没有提。孩子现在美国,不怎么联系她,对她心态的影响也比较大,“想起来会牙疼”。
她忽然又说,牙齿疼是由于堂姐的催眠术。她示意我们走到桌子前,看玻璃板下压着的一张“催眠术”的说明。玻璃板下另有一张蔡容曾十来年前的照片,看上去不乏气质,和坐在床上不动的她相比,要年轻两三个十年的样子。我心底感到惊讶,一种力量真的可以完全打败人,不仅摧残了外貌,还把我们叫做气质的、似乎是永恒的东西一并消灭,毫无痕迹。
蔡容曾说,是因为顾圣婴传记的官司毁了她。
传记写了几万字之后,顾高地生病,要服侍他治病,传记就拖延下来,一直未完稿。后来她联系出版社,出版社要自己先交七八万块钱,蔡因而却步。
后来,蔡容曾遇到了一个中国音乐学院姓周的教授。据她说,周欺骗了她,起初说是可以垫钱出版,拿走了很多顾圣婴的资料,包括她没写完的手稿,骗她在一份委托书上签了字,后来却变成姓周的自己写,她变成了“顾问”。她觉得那本面世的书里写的,“根本不是我听到的圣婴,不是圣婴爸爸谈到的圣婴,跟圣婴毫无关系”。
蔡容曾请了律师打官司,却接连败诉。以后我在网上查阅了这场官司的始末,蔡容曾当初的委托签名成了决定性证据,法院也不承认顾高地将圣婴著作的版权委托给了她代理,说遗嘱只是让她继承房子里的遗物。已经出版的书叫《钢琴诗人顾圣婴》,配有唱片,是现有唯一的纪念顾圣婴的出版物。
这些资料被人夺走出版,拟想中的圣婴纪念室也建不起来了。现在屋里最有价值的一件东西,是一副石膏的肖邦手模,肖邦死去之后,由波兰政府根据他的手部翻模制作,顾圣婴去波兰参加钢琴比赛获奖,波兰政府奖给了她一具手模,带回国后一直放在钢琴旁边,“文革”后发还。这具手模在里屋,因为是唯有的遗物,她不愿意拿给外人看。
她怀里的热水瓶,想必已经完全冷却了。窗外完全黑定,寒气压过了屋里猫尿的腥味。告辞的时候,老伴还在另一间屋里看电视。
以后我在网上搜到了那具肖邦手模的照片,有两根手指被打断了,带着裂纹。那架蒙尘的钢琴,再也没有人手可以弹奏。
三
十二年后的冬天,我再次来到楼下,门禁系统无人应答。等待良久也无人出来,似乎这幢楼里只剩下足不出户的老人。一树孟春花犹存蓓蕾,像经霜的额头。
询问门房,说是已经不在这儿住,两三年没看见她了。老头子偶尔回来看看,前天正好来过一趟。
走到背后楼下,三楼露着没装修过的生锈窗户,三面透风,和当初一样。
不知道那具残损的肖邦手模,是否还在这所屋子里。她的心愿,注定是无法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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