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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  · 公众号  · 文学  · 2018-04-18 10:09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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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导演如愿从同行、朋友及观众中收获了作品之外,对作者的肯定,“你很风趣幽默,温和好相处,你一点都不像艺术创作者,我理解的艺术家都是心细如尘,阴郁寡言,敏感周围的一切,可能是我理解狭隘了”。女导演在心里告诉对方,你的理解完全正确,正因为“心细如尘”才“阴郁寡言”,才“敏感周围的一切”,才能因地制宜设计出“风趣幽默”、“温和好相处”的面纱。总而言之,心思细腻是她的基座,粗犷、开朗、豪爽等等这些都是基座之上的大厦玻璃反射出的浮光和掠影,外来的,流动的,转瞬即逝的。女导演笑眯眯回应这一类带有误解的夸奖,“你对艺术家的理解和你拚命挤出来的沟一样狭隘”,说完又翻了个白眼,笑得很大声,心里却很警惕那些看起来在笑的人,包括自己,那些擅长自嘲的段子手、暖场王,反常的活泼、热情,却有可能是隐藏最深的抑郁症患者——他们有着洞悉自己和洞悉世界的敏感和机警,反侦察能力异常强大,有意地针对人们对抑郁症的认识反其道而行,精心设计,看上去活泼、热情,笑得很大声,虽说艺术创作是艺术家最好的心理医生,但无法保证心理医生自己不会抑郁。那些看起来在笑的人,总是在体验生活,而不是生活。

“你应该有许多不想笑却又不得不笑的时候吧?”女导演不确定自己对飞飞的亲近感是否因为她们是相似的人,都善于伪装、迎合,而且并不以为耻,“笑算不算也是你的职业病?”

“开拍了吗?”飞飞指了指女导演的胸口,“你那里是不是藏了偷拍摄像机?”飞飞又指指女导演带来的,此刻放在沙发上的摄像机,“至于那个,其实是你准备的一个幌子,在动用它之前,好让我放下戒备心,没有顾虑,毫无保留,是吗?”

女导演想到电视新闻里那些被偷拍摄像机明察暗访的画面,说,“下一次我会考虑这么干。”

飞飞张罗好火锅,让女导演用三脚架固定好摄像机,对准饭桌,两人坐在取景框的两边。“你随便问吧。”飞飞毫不忸怩不露怯,不受摄像机的压迫,这让女导演暗暗惊讶,联想到飞飞的职业,女导演又觉得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欢场上逢场作戏的好手,就算紧张,也能把紧张变成一项表演,这点和抑郁症患者一样,“还是那个问题,你有没有许多不想笑却又不得不笑的时候?”

“我是想笑的时候不笑,不想笑的时候却笑。”飞飞夹了一把金针菇丢进火锅,“这么说吧,大家都笑的时候我不笑,我是冰美人;大家都不笑的时候我笑,我是火美人,我们这一行竞争激烈,看到墙上那个‘最受欢迎’的流动红旗没有?想要最受欢迎,就得动动脑筋,光知道笑是没有竞争力的,傻子比你更爱笑。”

女导演觉得有点意思,真诚地笑了,笑声不大。

飞飞夹了一块冻豆腐,闻了闻,说,“这个不新鲜了,闻上去像某个跟我睡过的男人。”

女导演赶紧问,“会对男人失望吗?想没想过金盆洗手,然后和其中某个客人私奔逃走?有没有遇到过你认识的熟人?会尴尬吗?”

飞飞歪过头冲镜头一笑,说,“我感觉我们是在拍电视剧。”

女导演反省自己的提问,是有点戏剧化,显得进入正题有点操之过急,只好转换话题,“你喜欢看什么电视剧?”

飞飞用筷子头戳着冻豆腐,说,“在我老家有很厚的古城墙,小的时候我就想,长大了我要逃走,逃到城墙外面去,很奇怪,那个时候才五岁,我就有这样的想法了,至于离开老家能干什么,完全没有概念。老家重男轻女很严重,常有女婴半夜被人从城墙上摔下来,被乌鸦啄,被土狗啃,被发现时,多半已经是血糊糊一团肉。我最害怕走城墙那段路了,路过城墙总会听到孩子的哭声,日日哭夜夜哭,村里的老人讲,都是那些夭折的女婴心有不甘,还魂回来哭。”

女导演原本涮着一片血红的羊肉,这会儿就放下了,说,“阿弥陀佛,大过年的,怪吓人。”

飞飞说,“古城墙往里走没多远就有一处观音庙,香火很旺,求子的,有意思吧,墙的这边求男胎,墙的那边却在处死女胎,男人们一心想让自家女人的肚皮里长出男孩来,必要时还会借助别家女人的肚子或者让别家男人来用自家女人的肚子,好像女人也是观音庙,只要他们愿意,就能随意进出。到现在我还经常做乌鸦和土狗的梦,但是一次也没有梦到过菩萨。”

女导演说,“我有一次梦见菩萨,菩萨一直和我笑。”

飞飞说,“说也奇怪,观音庙里的香火旺归旺,那几年我老家都快成女儿国了,我想菩萨娘娘还是开眼的,后来摔死的女婴就少了,菩萨保佑让我活到了今天。”

女导演说,“我之所以梦到菩萨是因为那个时候我和朋友一起拍个片子,有尼姑庵的戏份,朋友成功说服了一名尼姑让她义务来演,具体拍了什么我早就忘了,但那个尼姑让我印象深刻,瘦瘦高高,青灰的鹅蛋脸支在一截青灰的细脖子上,看谁都是低眉,中间休息我们很大声地讲笑话,那个尼姑想笑就笑,不想笑就不笑,她只配合她自己。晚上我就梦见了菩萨,菩萨也是自己管自己,醒来我发现枕巾是湿的。”

“我外婆老年痴呆,忘记了很多事,只记住了谁欺负过她,经常是从早骂到晚,从她只有两斗米的聘礼嫁给外公开始,一路骂到外公家的碗太小了,她又不好意思盛两次,导致她这辈子都没吃过一顿饱饭,想想也是难过,外婆脑筋糊涂了才敢想骂什么就骂什么,我这才知道一辈子本分规矩的外婆心里有那么多怨恨。”

火锅吃差不多了,飞飞提议喝点酒。喝了点酒的飞飞很快上脸,两只眼睛亮晶晶,说,“过年生意最不好做,全家团圆,谁会来这种地方?过完年我又老了一岁,生意更加不好做。别人都是过年最热闹,我这里偏偏是过年时候最清静,好像我不在人间一样。”

女导演喝了一口白的,烫嘴,吐舌头,说,“那我也不在人间了。”

飞飞红着脸说,“我们都不在人间了,干杯。”

酒精使这两个女人歪歪扭扭,活像两个轻飘飘的透明魂魄,只有摄像机清醒着。女导演和飞飞身披白炽灯光,看上去有点冷,一个横卧沙发,一个倒伏饭桌。沙发上的飞飞嘴唇翻动,可惜摄像机离得远,没有录下梦话。女导演的上身沉睡在饭桌上一动不动,下身忽然一动,猛踹一脚对面,不知道在反抗什么。

她们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正午了,白炽灯暗了,摄像机也睡着了,女导演和飞飞的身上各盖了一件短风衣。女导演擤了擤鼻子,还算通畅,没有感冒的迹象,松了一口气,给摄像机换了块电池,摄像机也醒了。女导演就目击了凌晨突然狠踹一脚空气的自己。

飞飞说,“我和很多人睡过觉,但从来没有人和我讲过我睡着以后的样子。”

女导演和飞飞翻看她们睡着以后拍下的部分,说,“那今晚还开着睡。”

飞飞说,“除夕夜你不回家吗?”

女导演说,“我们都不在人间了,还管什么除夕。”

飞飞一愣,揉了揉太阳穴。

女导演还有点宿醉,脑袋很沉,意识和窗外的雾霾天一样灰扑扑黄蒙蒙。女导演模模糊糊地想遥远的故乡,仿佛遥想自己还在人间时的光景,带着一丝贬谪的屈意,就像自己醒来参加自己的葬礼。

很不幸,女导演没有遗传到父亲的高鼻梁。一家三口都是单眼皮小眼睛,唯一庆幸的就是那一头乌黑浓发,不知是遗传自父亲还是母亲。过年一大家子吃团圆饭,他们一家三口的的头发总能作为一个话题被提及,哪里染的呀,手艺真好。父亲或母亲就挠挠头,佯装惊讶一下,没染啊。那肯定没少保养吧。父亲或母亲笑笑说,就是普通的洗发水洗一洗。染发的叔叔伯伯、烫发的婶婶伯母就眼睛发直,啧啧称奇,你们一家真年轻。

母亲死于女导演二十岁这一年,肺癌。

相比之下,后母的发质就差很多,早上头发还是黑的,傍晚发根已经白白一片。后母熟悉各种染发剂品牌。父亲第一次帮后母染发,没有经验,染到了后母脸上去,用洗发液洗洁精轮番搓洗补救,还是黑乎乎一团,最后上网找到窍门,成功用烟灰洗掉了脸上的染发剂。后母又开开心心下厨烧晚饭了。厨房新换了一台抽油烟机,吸力强劲,说明书上承诺,能有效预防厨房油烟导致的肺癌。

尽管母亲早已火化了装在骨灰盒里,女导演还是梦见母亲躺在棺材里,一点点被黄土侵蚀,寂寂无名,母亲和棺材一起霉变、烂光,只有那些黑发健在、永生,轻于鸿毛。事实上,家里只有外婆是土葬的,小小的坟头在一片小山坡上。外婆过世很早,病因不明,女导演怀疑母亲这一支有家族遗传病,但女导演得过且过,没有特别去做基因检测。

为后母染发的父亲也开始冒白发了,后母每个月都会用镊子帮父亲揪一次白头发。女导演不禁忧心起父亲的健康状况,假如母亲仍健在,父亲会不会老得这样快?她已经很久没听到叔叔伯伯婶婶伯母略显夸张的惊呼了,他们一家不再年轻,女导演不再像二十岁以前那样自信了,她怀疑自己到了母亲的岁数,会不会像后母一样经常要为白头发伤脑筋。

有一年小除夕,后母去做头发,发卷上到一半,美发店突然断电,是店外面钻孔的人碰到了一根电缆,两个小时以后才恢复供电,而后母的头发直到过完年才恢复正常。可惜这样的事故后来再也没有发生过,理应没脸见人的后母总是光彩照人,笑脸相迎的。不得不承认,后母的肤质真是好,近五十的人白白净净,和哺乳期的邻居阿姐比起来,只输一点点,见鬼了。女导演记得小时候母亲频繁和父亲上省城的铁道医院看皮肤科,每次都会带回来一黄一绿两罐药膏,每晚睡前母亲后背上都涂得黄黄绿绿的,再用塑料薄膜裹紧包严实,好像一只经过风干、真空、防腐处理的标本,一个有皮肤病的母亲的标本。

女导演的肤质也不好,加上经常熬夜,皮肤问题一堆。假如后母才是她的生母,那么自己会不会就不做导演了,而改做女演员呢?女导演立即扼杀了这个假设,一如她拒绝后母的一切示好。

大四暑假,女导演带后母去游泳。泳池里尽是年轻肉体,后母躲在更衣间不好意思出来了。在此之前,后母买好泳衣在家试穿过好几回,精心修剪了开叉处的阴毛。女导演不无恶意地鼓励打气,后母终于露出羞于示人的身体,慢慢打湿。女导演进一步鼓励她和自己比赛憋气,后母立在水中,面有难色又孤立无援。我以为我们有可能成为朋友的,女导演轻描淡写地说。后母就硬着头皮把自己淹没在了池子里。几个回合下来,后母的头发比身材更加不堪了。后母嘴唇惨白,哆哆嗦嗦说,下次我要带一只泳帽来。后母顶着一头又黑又灰又白的杂色湿发爬上岸,远看像一支行走的倒立的拖把。原本以为这支拖把会爆发,会向自己泼脏水,甚至往她身上抡,但是都没有,女导演咬住惨白的嘴唇,身体歪向左侧,右脚抽筋了。

后母没有立即染回黑发,游泳毁掉的发色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在此期间,后母灰发苍苍地买菜,上下班,去图书馆借还书。后母熟读中外名著,年过半百了对文学依然还有兴趣,不仅是在女导演的故乡,就是在女导演认识的所有人里也算得上难得。后母不是中文系教授,不是文学编辑,不是广告策划,只是本地小学的一名音乐老师,再过几年就将退休。假如后母不是后母,女导演相信自己一定会和她畅谈人生,因为文学和电影结为莫逆之交,而不会想方设法追究这位音乐老师微笑背后深藏的部分。

后母总是笑脸相迎,有时候笑得像乐章一样很有感染力,女导演视而不见,或者说假装视而不见,她宁愿她是个跋扈的、满脸刻薄、有一个尖下巴的后母,符合她在文字和影视当中体验过的那些“后母”的典型形象,在她可应付的范围内让她师出有名。激怒后母一度成为女导演的一个执念,只有愤怒才是真实的,才能探清藏在微笑后面的黑洞。女导演第二次、第三次带后母去游泳,后母终于买了一只深蓝色泳帽,在憋气方面进步不断。女导演有些气急败坏,凡与后母有关的:风琴、乐谱、旗袍、梳妆镜、眉笔、口红、玫瑰……一概撇清,只有藏在摄像机后面,女导演才感到手握主动权,一切都是可控的,为时未晚。

摄像机对准厨房,后母正在擦洗抽油烟机,机身冰冷锃亮,仿佛能闻见钢制机罩的酸味。“你幸福吗?”女导演逼视机器里的后母发问。

“幸福。”意料之中的回答。

“你不累吗?一直笑。”

“习惯了。”

“为什么从来不在家里唱歌?你不是音乐老师吗?”

“怕吵到你。”

“那你现在可以唱了。”

没有歌声。只有一个长音不断爬高,厨房里的后母在镜头的注视下吊嗓子,凄厉如杜鹃啼血。

“恨我吗?”女导演打断后母,后母险些岔气。

“恨。”后母的样子显得无可奈何,又有些固执。

女导演满意地关掉摄像机。

原计划女导演要把摄像机藏到父亲和后母的卧室里,那里原本是父亲和母亲的领地。按计划她将摄像机藏进卧室大衣柜后面,录下后母做爱的样子、贪婪的嘴脸,然后单独放给后母看。这势必将成为致命的一击,击垮貌似温和宽容的后母,彻底粉碎后母的笑。好在,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不出所料地确认了微笑的背后,而且还有意外发现。女导演在大衣柜里,后母的衣服堆中发现了一张国产电影《暖春》的光碟,剧情简介的最后一段写着:“小花终于用自己的宽容和善良感化了宝柱和香草,香草流下了忏悔的眼泪。爷爷和小花被请回了正屋,他们穿上香草给做的新衣服,看着桌上丰盛的饭菜,哽咽着难以下咽,小花扑进香草的怀里喊出了生平中的第一声娘……”一部“以德报怨,情满人间”的主旋律片子,也不知道后母暗中学习过多少遍,隐忍按捺过多少回。

女导演把在厨房拍到的那段视频刻成光碟,悄悄放进《暖春》的封套里——她恨她的证据,反过来她拒绝她的依据,据此女导演得以坚定地反抗后母的招安,使后母接近于她在文字和影视当中认知的“后母”,避免自己“流下了忏悔的眼泪”。离家以后,女导演不止一次反思她和后母的紧张关系,除了情感上暂时无法接受,她与后母的对峙是否还有“体验生活”的潜在动机?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变成一个继女,有一个后母,这太新鲜了,这新鲜刺激着她百般试探。女导演已经有好多年没回家过年了,她不知道后母有没有看过那段视频,严格说来,那才是她的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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