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据说这些故事的改编指数还会被同时发往岛外的分会场,有一大堆视频及游戏制片商正穿戴着虚拟现实装备,享受精致的“故事的按摩”,顺便从中物色下一个融资项目。谢天谢地,还好有个分会场,所以这伙人不用挤到两座岛上来,否则我的安保压力至少翻个倍。
一个总导演就够了,我对斯芬克斯说。我没法想像几十个甚至几百个那样的人整天对着蓝天大海念他们那些乏味的台词。他们提到的钱以亿为单位,他们会笑着笑着笑出眼泪,像牧师布道那样庄严地告诉你故事才是人类的第一生产力。
在岛上巡视的时候,我越来越不愿意靠近机房。为了拉高改编指数,不管是人还是猫都在努力把故事写得更刺激更尖锐,更容易转化。由屏幕反射到墙面上的硝烟和血光,那种奇怪的让你的心脏早搏的声音和气味,哪怕在机器休息时都仿佛在房间里回荡。不过,经过预检台之后,首轮真正淘汰的故事其实只有一个——据说是情节雷同过多——其余的三十五个都顺利过关,被输送到东卵。
按照规则,东卵的读者必须直接面对那些已经被自动翻译成各种语言的文本,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读的故事在预检台上拿了几分。他们更不知道的是,没人会把他们认认真真打的分当回事。打分只是个幌子,真正决定性的数据来自组委会发给他们的帽子、眼镜、项链和手环。
监场的机器人尽忠职守,只要看到有谁的装备戴歪了就立刻冲上去。一个故事究竟能达到怎样的效果,最后取决于从这些装备输出的数据和图像。心跳和血压变化,大脑特定功能区域的扫描,还有什么泪腺和肾上腺的分泌情况。在这里,一百八十位读者就是一百八十个病人。文学病人。
文学病人的症状与作品的指标一一对应。从他们皮肤上掠过的每一阵燥热和微寒,每一个笑点和泪点,每一次走神再回来的时间,都决定了故事的生与死。
三
十天之后的直播间。导播在西卵的作家、东卵的读者和一大堆广告之间来回切换。代表人和猫的两根光柱此起彼伏。在你快要彻底失去耐心的时候,光柱终于停下来。我懒懒地往屏幕上瞥一眼,两根柱子之间的差距最多只有一厘米。
这已经是第四轮。赢的还是猫。三比一。
一厘米的差距只是让节目看起来更刺激。双方的总分并未公布,斯芬克斯说其实作家团输得有点惨。传说他们唯一拿下的第二轮,也是统计故意放水的结果。
这可怎么收场呢?我喃喃自语的时候轻得几乎自己都听不见。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怎么收场,我的软件没有设置预测功能。”斯芬克斯一板一眼地回答。
三小时之后,西卵发生了第一次安全危机。监控器突然响起一个女声:“我的蜡烛两头燃烧/它无法照亮整个晚上/但我的仇人我的友人啊/瞧它放出多美的光芒。”
我熟悉这首诗。①这是不知道哪个欠揍的文艺青年给警报器设置的音频,夜晚模式。白天应该是另一首。一阵慌乱中,我从安装在西卵海边的摄像头上看到一个灰色的人影在沙滩上移动,步态踉跄,但总的方向是往正对着东卵的方向跑。
十分钟后,那团灰影就瘫倒在沙滩上。我在健身房里练就的臂力对得起保安总监的薪水,他只挣扎了两下就放弃了。我其实可以让机器人干这些事,但此人毕竟是闻名世界的作家。他在行将崩溃的时候,值得被一个活人安抚。在挣扎中,他手里原本握着的东西都散落在沙滩上。救生圈。空酒瓶。我不用四下打量,也知道在不远处,真人秀摄制组正在用长焦镜头捕捉他脸上的表情。
“听着,您不用担心。您压力太大,回去睡一觉什么都好了。非比赛日是录播,主办方会要求摄制组在后期剪接中淡化您现在的表现。”我俯下身,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
“淡——化,什么叫淡化,为什么要淡化,”他喃喃低语,随即拔高调门,好像生怕这段录不进去,“我要游到对岸去。我要看看那些人到底他妈的会不会读小说。这种事得有人教。活人,我是说活着的人。”
从他骂人的腔调就知道这是个美国人,至少一个礼拜没有剃的腮帮子上冒着参差不齐的硬胡茬。说到“有人教”的时候,他朝对岸挥了挥拳头。后来斯芬克斯告诉我,美国作家历来有打架斗殴的传统。“这大概是一种亚文化,”她若有所思地说,“比如诺曼·梅勒,比如海明威。”
我没有使用多余的动作,只用手肘抵住他的肩膀,让他没法乱动。一大团云正好裹住月亮,沙滩跟着一暗,我看不清他脸上闪动的是不是泪光。
“时代变了你懂吗?时代变了……你猜猜那个谁,那个谁是怎么写《百年孤独》的?你不知道他给人退了好几次稿吧?那时候是手写的,是寄的,差点寄丢了你知不知道?你猜他那会儿慌不慌?”
“慌。”
“可是他那种慌,和我们现在的慌,是不是一回事?”
“我不知道。”
“我他妈知道。他关起门来写,他闭上眼睛寄,他知道老子就是牛逼,他自己跟自己说总有一天他们得承认我牛逼。我们不行,我们写他妈每一个字都得想着谁在读,谁没在读,我们他妈按一个按钮就传过去了。他们说了算,机器说了算,大数据说了算。”
最后几个字含混不清,很快就淹没在一大串粗话里。真人秀视频上,如果不给剪掉,这些字都会变成此起彼伏的哔哔哔。
然而这只是开始。监控器里的西卵别墅区,开头那几天里那种世界大同的欢乐气氛,荡然无存。对于园区里不时冒出的纠纷,斯芬克斯好像已经习以为常。她只是不停地提醒我,要注意那些来自敌对民族或者宗教的作家,尽量采取点措施不要让他们待在一起。
“他们不至于这么幼稚吧……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而且,不是都说文学要超越政治吗?”
“赢的时候什么都能超越。输了就什么历史问题都想起来了。你们,难道不是向来如此吗?”说完这些话,斯芬克斯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阳光下,她的皮肤好得惊人。我想,如果我们不会出汗,不会在强光照射下发黑、衰老,那我们也能这么美。
总有一天,我想,我会被这个美丽的女机器人面无表情地杀掉。想到这里,一阵诡异的轻松感弥漫全身。
然而,就连斯芬克斯也没有计算到,敌对情绪也可以转换成另一种关系。
五十岁的女人祖祖辈辈都出生在西亚,而三十八岁的男人是西欧和北美的混血儿——最年轻的诺亚奖得主。他们所属的国家民族宗教甚至以往的言论,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电脑给他们计算的潜在仇恨指数大大超过了警戒线。我在海滩的礁石边拦住他们时,他们正在试着趁没人注意时钻进补给艇的底舱。
“你们这些作家一到晚上就要发疯……这是要秘密决斗吗?”
“我们是想悄悄离开。”男的说。
“为什么?”
“我们要私奔。你看跟你解释你也不会懂。多么古典的语词!”
接下来我至少听了十分钟演讲。周围的一切都像在假模假式地替他们烘托气氛:星星钉在天上连成一个残缺的问号,身后的海水和着精准的节奏,在礁石上一声声拍成碎浪。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让他们看透输赢窥破生死,砰,摆脱历史的枷锁,砰,跨越世俗的鸿沟,砰砰,他们终于领悟了此行真正的目的,砰砰砰。
此行真正的目的,是爱情。女人的额头上闪着象牙色的弧光。爱情是堕落也是飞翔,我们是对方的鸦片或者翅膀。爱情就是我们最好的作品啊,或者说有了爱情还需要什么作品呢?
依我看,爱情大概是那种类似于除尘抛光机的东西,把她的绕口令打磨成了一枚光滑的水晶球,顺着滚过来再倒着滚过去。
“对不起。我奉命保证你们的安全,也要保证你们不能擅自离开。我得提醒你们,上岛之前你们是签过合同的。”
男人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顾着继续演讲。“我说得通俗一点,爱情本来就是文学的产物。要不然,你想想,我们人类需要吃饭,需要生育,需要交配,但我们为什么需要谈恋爱?爱情不是必需品,它是一种信仰,是文学家凭空创造的奢侈品。从朱丽叶的阳台、林黛玉的手帕到安娜·卡列尼娜的铁轨,再到……算了,说多了你也不懂。”
“然后呢?”
“然后我们大老远跑到这座岛上,看到了什么?看到文学是多么虚妄多么脆弱,它不过是一堆毫无感情的数据的镜像……抱歉,我又说深了。”
“您就直说吧,作家先生。我把你们送回去以后还有很多事要办。”
“我们的私奔是为了拯救爱情,本质上也是拯救文学。这就像是一场实验,它的伟大意义也许要很多年以后才能显露出来。选在中途离开,是因为这样会给全世界带来更大的震撼。”
“这倒是。至少会震掉我的工作。我这份差事迟早会给机器人抢走。”
“我们希望就此消失,远离人群,不管是活人还是机器人。我们要保留人类最后的、最纯粹的爱情标本……你听懂了吗?”
狗屁。
四
许多年之后,当人们觉得有必要回忆这场比赛的时候,将会想起那个乌云在头顶上翻滚着的清晨。②
我当时并不觉得可怕或者好笑。这只不过是斯芬克斯日常游戏的一部分。她喜欢把我发出的指令套进各种著名的句型模版,然后自言自语地操练。这句话的原始信息是:比赛暂停,休整期从今天清晨开始。
足足七天的休整期。按照事先约定,真人秀暂停,摄制组全体到附近的风景区度假。在此期间,岛上所有的活动都不会对外发布,相关档案封存——就跟那些文学奖的评选过程一样——到若干年后解密。我也不懂这样封存究竟有什么意义,但我还是给逼着签了保密协议。
七天足够创造一个新世界。但我什么也干不了,只能从早到晚盯着监视器。让我意外的是,先前做好的所有紧急预案,包括作家集体出逃怎么办,有人自杀怎么办,都没用上。好比到了野兽的冬眠期,整个秋天都一无所获的猎人们只能聚在山洞里开会,互相取暖。
队长右侧的羽毛耳钉上缀着一小块玻璃,从某些角度的镜头看,就好像TA右耳上挂着一把匕首。“没用的话就不要说了,”TA对着TA的蛋说,所有人的耳机里同时响起他们的母语。同时,TA一碰按钮,墙上投影出上一轮里柴郡猫拿到最高分的故事,“细读文本,这难道不是我们最擅长的事?”
上一轮的题目“美人鱼”由词库随机产生。柴郡猫那篇,开头就像是从安徒生童话里活生生截下来的:一片海滩上躺着一具美丽的身体,不知道是被哪个浪头卷过来的。凑近一看,拨开浓密的及臀长发,肌肉和骨骼的轮廓逐渐清晰——原来,柴郡猫写的美人鱼是个男人。
我们这才知道,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不知什么年代的母系社会,那时候的女人占据统治地位,全面实现无性生殖,发展出一整套严密的“这个世界不需要男人”的科学理论。男性只能退居世界的最边缘,变种成海底的美人鱼,比较有追求的那种就时刻等待机会,跟海底男巫讨价还价,甚至不惜失去优美动人的假声男高音,也要换取分开鱼尾接近人类——女人类——的机会。而岸上的女人们,其实也厌倦了衣橱里整排整排的男充气娃娃,她们想要看看真正的男人是什么样子。需求滋生产业,货真价实的男人——无论是从遥远的海外运来的,还是从海底捞上来的——都能在黑市上卖高价。
“这种设定倒是有点意思,”队长说,“像不像当年大禁酒时期的私酒贩?”
“哗众取宠。”中国作家的音量和语调总是不高不低,但听起来分量十足,“这种一百年前就过时的激进女权套路,竟然死灰复燃。”
“哗众取宠,可以这么说。但那只猫之所以能够‘哗众’,恰恰是因为它对于‘众’的研究非常深入。”
队长旋即一个转身。墙上的投影翻过一页,跳出一堆图表。“你们知不知道上一轮读者的性别和年龄构成?有没有想过这样激进的情节会让多少女人窃喜,让多少男人愤怒,而他们在阅读时肾上腺素会在瞬间达到什么水平?如果把样本扩大,近几年、近几月甚至近几天里,那篇故事里提到的所有关键词在各种媒介上的出现频率是不是有上升趋势?还有,哪些部分直接化用原来的童话,哪些地方又要来点反转,让读者在舒适区的转角里撞上一点意外——这里头的比例,到底怎么掌握才刚刚好?”
所有这些都是人工智能的强项。
“所以,柴郡猫写这个而不是写那个,这样写而不是那样写,都是精密设计的结果。我们在很多句子里都闻到隐隐的熟悉的气味。比方说,弗吉尼亚·伍尔夫。”
名字在四面角落此起彼伏。安吉拉·卡特。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尤瑟纳尔。杜拉斯。我只能记住这么几个。在座的每位作家都在抢着报名字,好像不开口就是示弱,就让他们代表的某种文化丢了面子。
“这不是在作弊吗?”中国作家推推鼻梁上的眼镜。
“恰恰相反,柴郡猫是最不可能作弊的。几千年积累下来,故事的套路早就渗透到我们每个人的潜意识里。就好像做一锅菜,一不小心,不晓得哪种作料放多了,我们就会踩到线。机器人不会,他们通过精密的计算,可以把分量控制得刚刚好。他们跟预检台上的查重程序,完全能做到无缝对接。”
这倒也是。判断是否作弊的预检台不也是机器人么?我想,机器人是可以给机器人开后门的。
“那我们还在这里磨蹭什么?反正也没希望了,不如早点散伙。让比赛结果成为一个悬念,永远没有解开的机会。”说话的女人来自南半球。一旁的中国男人看了她一眼,嘴角挂着不易觉察的冷笑。
“我们可以被毁灭,但是不可以被打败……”说到后半句时,队长自己也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