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更进一步说审美产生的根源还在于人的实践活动。人类在改造自然和社会实践活动中,掌握了事物的发展规律,这就有了“真”。人类作为主体把掌握的这些规律运用于创造人类的幸福的事业中去,达到了预想的目的,这就有了“善”。当真与善达到一致的和谐时,即所谓达到“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的统一时,就产生了美。一个小孩走在湖边,拣起一块石子,向水面投去,他期望着出现他的作品,果然湖面漾起一圈圈涟漪,他看到自己的杰作,笑了起来,这就是审美。这是小孩的实践活动产生的结果。多年前我有一次学割麦子的经验。学习过程是掌握“真”的过程,运用这学到的“真”的本领用到多割麦是“善”,而我终于在割麦中产生了审美的感受,这就是美了。其实工人、农民在出色完成自己的工作中,都会有这种审美的感受。上甘岭战役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作品,在他们战斗的时候,并不存在什么美,但日后深沉的回忆、观照这场战斗就是审美活动。
审美活动实现的条件
那么,人的审美活动的实现需要什么条件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就不是简单的。总的来说,审美是人类精神活动之一种,它的实现是一种创造,是多层面的整体关系的创造。整体性关系是审美的基本特征。审美活动对人而言是瞬间的事情,但如果加以解析,起码有四个层面:
第一,审美主体层。审美的“审”,即观照——感悟——判断,是主体的动作、信息的接受、储存与加工。即以我们心理器官去审察、感悟、领悟、判断周围现实的事物或文学艺术所呈现的事物。在这观照——感悟——判断过程中,人作为主体的一切心理机制,包括注意、感知、回忆、表象、联想、情感、想象、理解等一切心理机制处在极端的活跃状态。这样被“审”的对象,包括人、事、景、物以及表达它们的形式,才能作为一个整体的结构,作为主体的可体验的对象。而且主体的心灵在这瞬间要处在不涉旁鹜的无障碍的自由的状态,真正的心理体验才可能实现。主体的动作是审美的动力。主体如果没有“审”的愿望、要求和必要的能力,以及主体心理功能的活跃,审美是不能实现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审美场创造的第一层是主体心理层。例如我们欣赏毛泽东的《卜算子·咏梅》:“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先要我们有欣赏它的愿望、要求,进一步要全身心投入,把我们的情感、想象、理解等都调动起来,专注于这首诗歌所提供的画面和诗意,我们才能进入《咏梅》所吟咏的诗的世界。要是换成那时的苏联人,就不可能有这种要求与愿望了,没有要求愿望有审美能力也是无济于事的。
第二,审美客体层。审美的“美”是指现实事物或文艺作品中所呈现的事物,这是“审”的对象。对象很复杂,不但有美,而且有丑,还有崇高、卑下、悲喜等等。因此,审美既包括审美(美丽的美),也包括“审丑”、“审崇高”、“审卑下”、“审悲”、“审喜”等等,这些可以统称为“审美”。对于审美来说,客观层最重要的特征就是整体关系。对象的整体结构关系极为重要。格式塔心理学的先驱者奥地利人爱伦费斯率先提出“格式塔”概念。审美的对象与格式塔的概念密切相关。“格式塔质”这个概念是怎么回事?爱伦费斯举例说:我演奏一支由六个乐音组成的熟悉曲子,但使用六个乐音作这样或那样的变化(如改音调,从C调变成B调,或改用别的乐器演奏,或把节奏大大加快,或大大放慢等等),尽管有了这种改变,你还是认识这支曲子。在这里一定有比六个乐音的总和更多的东西,即第七种东西,也就是形—质,原来六个乐音的格式塔质。正是这第七个因素能使我们认识已经变了调子的曲子。(注:参见杜·舒尔茨《现代心理学史》,第297页。)爱伦费斯把格式塔质叫做“第七个因素”,这明显还受元素论的影响。实际上,“格式塔质”并不是“第七个因素”,或者说它不是作为一个因素而存在的。它是六个音的整体性结构关系,或者说它是作为经过整合完形的结构关系而存在的。如“565—3656—”在“大海,故乡”这首歌中,它不是单个音符的相加,它是整体结构所传达出的一种“弦外之音”、“韵外之致”。审美对象应该具有格式塔性质。有没有格式塔,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于审美活动能不能启动。
格式塔的实质就是各种关系组合。记得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因为有事步行去一个陌生的村子。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桃花村。村子在一个山凹里,不走到跟前是看不到的。我走了很久,走累了,喘着气在路旁坐下来休息。这时,从村子的方向来了一位驼背的老者,黝黑的脸上布满皱纹,皱纹像一页一页翻开的历史书,充满了生活的风霜雨雪。我连忙站起来,向他鞠了一躬,并问道:“老大爷,从这里到桃花村还要走多少时间?”老大爷似乎没有听到一样,继续走自己的路,脸上一点反应都没有。难道他是一个聋子或哑巴?我又重复了我的问题。老者还是慢慢地走自己的路,根本不理睬我提的问题。我有些生气了,但想到他可能是一个聋子或哑巴,也就消了气。甩开步子向陌生的村子走去。当我走出大概有几十步路的时候,老者突然从我的背后用铜钟一般响亮的声音喊了起来:“小伙子,按你现在的步子,到桃花村还要走30分钟。嘿嘿!半小时。”我回过身来,看见他微笑着,然后不等我的感谢的话,继续弯着背慢吞吞地走自己的路。我明白了,我提的问题是“从这里到桃花村还要走多少时间?”这个问题老者当时确实是无法回答的,因为他不知道我走路的速度,要是我像蜗牛那样爬呢,那岂不几天也走不到;要是我脚下抹了油,飞快滑动呢,那恐怕连5分钟不到也就到达目的地了。到达桃花村的时间在于路程的长度和我的步子的速度的关系上面。他一定要知道我步子的速度之后,才能估定我到桃花村所需的时间。在我甩开步子走时,老者肯定在仔细观察我步履的速度,然后才有那一喊。我这样想的时候,似乎看见了那老者额头上皱纹之间流动的是“智慧”之光了。到达目的地桃花村的时间,在于步子的速度与路程的长度的关系。重要的不是关系项,而是关系,或者说关系重于关系项。我那时还不能用如此明晰的学术语言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