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假如老舍得知人们不得不从“您好,谢谢、对不起”的训练中开始文明的起步时,一定会感到惊奇和困惑。他不会知道也不会明白,十年中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人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2006年,新太平湖出现在北京,它由北护城河西直门暗涵至新街口大街段拓宽改造而成
老舍怎么成了革命的冲击对象
老舍绝对不可能预料到自己居然会成为一场革命的冲击对象,并承受从未经历过的屈辱与痛苦。
他被公认为新时代的“创作标兵”,他的笔为一个崭新的时代而挥舞。一个如此出色地活跃在文坛的作家,应该说最有资格避免悲剧的降临。
老舍在从美国归来不久,就率先成功创作出反映北京新变化歌颂新时代的话剧《龙须沟》,因而受到毛泽东等领导人的亲切接见;他响应罗瑞卿的号召,根据真人真事创作了配合肃反的讽刺喜剧《西望长安》;他在大跃进的鼓舞下,创作出《全家福》和《女店员》……还有诸多的急就章。短文也好,快板也好,诗歌也好,都是他手中随时可以派上用场的工具。
毛泽东接见老舍和梅兰芳
他积极地配合着大大小小的节日或者会议、活动,从而,在不少报刊的编辑看来,他是有求必应的好作者。还没有别的作家能够像他那样活跃,像他那样热情持久。
有的作家还记得,好多年里,每当五一、十一在天安门前举行庆祝游行时,总有两三个人作为领队,兴奋地走在文艺界的万人方阵前列。他们中间一直有老舍。在那些日子里,他无疑是一个典范,一面旗帜,他标志着一个旧时代的文人,能够成功地行进在新时代的大军之中。
从不愿意修改已经发表的作品的老舍,后来亲自动手修改起《骆驼祥子》了。
在一九五五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骆驼祥子》上,旧版中的第二十三章后半部分与第二十四章的全部,都被删去。在这一章半里,老舍本来是集中写祥子的堕落,删去了这一章半,实际上改变了祥子的结局。而且,他当年说结尾过于匆忙,本应再多写几段,但这次修改,不仅改变了自己所说的从不愿意修改作品的习惯,而且不是增加篇幅使其更加完整,反而是将最后一章半删除。
纯粹文学创作意义上的那个自由自在的老舍改变了。总是将生活中的人与事放在首位的老舍也改变了。
那个自由自在的老舍真诚地为时代作出了改变
老舍真诚地愿意走在时代的前列。
不过,老北京才是老舍真正的文学之根,创作之魂。
是根,是魂,它才可以像一条从没有枯竭的泉水,默默地在老舍的心底流动着,为他激发灵感,为他输送着语言的鲜活和形象的生动,使他在一日日的急就和应酬的情形下,仍然没有失去文学的活力。这便是老舍的可爱和可贵之处。或者说,是他生存状态的另一面,最终决定了他在逐渐改变自己的时候,仍然能够写出《茶馆》和《正红旗下》这样一些堪称《骆驼祥子》后又一个艺术高峰的作品。
可以想见,当老舍脑子里活跃着自童年起就熟悉的老北京的形形色色人物时,他便真正进入了自由自在得心应手的艺术境界。仿佛一切都早已活在他的心中,声音、味道、画面,都无须苦苦搜寻,便涌到了笔端。在这样的状态下,他的《茶馆》,才能成为世纪的风俗画与艺术瑰宝。其实,即便在创作《龙须沟》这样一些剧作时,对老北京的人与事描写,依然是作品中最为闪光的地方。
老舍当年为黄永玉创作的齐白石木刻肖像题字。文革后,黄永玉回赠老舍夫人胡潔青并题词,可谓一段佳话
令人感到惊奇的是,似乎矛盾的两面,居然能够并存于老舍一个人身上。许多他的同时代作家,如果表示出与旧我告别,就尽可能地将以往的影子全然抹去,然后,以崭新的姿态开始走进新的陌生的生活,并尽量去适应它,反映它。老舍有些出人意料。他既能毫不逊色地配合政策,涉足自己不熟悉的领域,做一名创作标兵,又能不时沉浸在过去生活的影子中,写自己熟悉的生活,从中挖掘出艺术瑰宝。
这大概便是老舍的天赋,或者说是在老北京文化的熏陶下,他的性格具有了调和一切保持平衡的能力。我们看到,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形下,社会与个人,政治与艺术,热情与冷静,不管那一方面,在他那里都不会是脱缰的野马。他仿佛是一位出色的导演,能够让每一个角色在最适合自己的时候出场,表演,退场。
别的人无法拥有他这种能力。
他成功地完成了一种调和,一种平衡。于调和与平衡中保持了文学生命的延续。
善良,正直,常在心中
几年前,在写一本关于沈从文和丁玲的书时,我读到丁玲对老舍的一段回忆。一个文人的正直和善良,从此开始令我景仰,令我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