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兴亮｜告别金庸

文/刘兴亮（微信公众号：刘兴亮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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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在影像普及之前，文字长期承载着娱乐的功用。

维多利亚时代的作家是很有机会被宫廷贵妇豢养起来的。彼时，家庭沙龙的主要活动，就是一群人围绕着「作家」，倾听他「阅读」。

这成了一种时尚，不惟小说家，连诗人也跟着沾光，能登堂入室。要不然，我们就不会读到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

传统小说具有「文学性」，不能远离生活的逻辑去天马行空，作者在一部现实主义小说里安排穷小子娶了富千金尚可以，但让某某单腿跑，把自己举起来，隔着一座山打死牛，就「失实」。

高雅的文学作品感动人心，但是不及通俗小说读来畅快。《格列佛游记》远比以反应人性著称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更令一个少年如痴如醉。

但是这些在武侠小说面前都显得不够移情显性，不够驰骋心田。

武侠小说融合了历史与幻想，将生活拉到了高处，在纷乱的时局中英雄横空出世，练就绝世武功，力挽狂澜，惩恶扬善，英名远播之余爱情接踵而来应接不暇。这些可以满足一个人（主要是少年）对世界的全部想象与憧憬。

在所有武侠小说里，金庸的小说是最纷繁壮丽的宏大呈现，犹如巴尔扎克笔下的人间喜剧，上至庙堂之高，下至江湖之远，高门大户，愚夫愚妇，无所不及，无所不包。

金庸于1957~1959年创作的长篇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

他的笔端汩汩流出了无数人物与情节，广阔的舞台呈现，树型的人物设置，首尾相扣的情节，回环的结构设置，融合众多文学手法于一体。

结构宏大而聚于一体，唯金庸可娴熟驾驭，不露声色。

02

有一种说法，文学创作有两种方式。

其一是流淌式的，从一句开始，顺着作者的气一路写下去，有意识流的感觉，这需要作者的天赋，否则很容易「串味儿」；

其二是结构式的，作者先理清文章的脉络，再按部就班，稳扎稳打，出来的东西不会走偏。

03

写至此处，我们不得不搬出另一位宗师——古龙。

钟情武侠小说的人不会遗漏金庸与古龙的任何一部作品。他们代表了两种风格——迄今也没看到第三种风格出现。

古龙的小说属于天赋极高者随手挥就的断章，以「气」取胜。他的节奏是热烈的，短促，迅疾，锋芒不断，完全是一副「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孤独浪子情怀。古龙的节奏异常热烈，笔下的情境却是「寂寞沙洲冷」。

他的小说不做结构，随气流动，变幻莫测，文字呈现出孤绝的美感。因此几乎所有的小说都是「断章」式的，没有罗嗦的情节描述，一贯快刀斩乱麻，一篇小说结束了，读者总觉得还有一大部分尚未开始。

其笔下的主人公大概只对酒与女人感兴趣，只承担个人之「义」，缺乏修正社会的想法，一心想着不高兴了怎么捣乱，这让每个少年都向往。主要人物从开始就归隐山林，没什么宏大的社会理想。

这不得不令人怀疑，古龙身上有魏晋遗风，适宜在乱世中求道。他一定欣赏「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这样痛快的表达。他就是这么干的。

古龙与李白一脉，乃是道家思想在武侠小说里浇筑的一次盛宴。

04

与古龙不同，金庸的作品均为深思熟虑后的产物，尤其中后期的著作。

他的小说情节跌宕起伏，波诡云谲，人物性格千人千面，在宏大的叙事之中，夹杂着儒家传统的价值观。忠恕观念，孝悌行为，家国天下，侠肝义胆之辈，阴谋乱国之贼，古代医学、佛学、道家、易术，统统囊括其中。

如果古龙是浪漫主义的，金庸就是现实主义的，他的脉络上坐着杜甫式的人物。

他具有打扫世界的愿望，宏大的抱负与理想催生了无数忠义之士，小说情节与中国历史的动荡融于一体，赋予人物以民族大义与国家情怀，使得大部分作品不仅读来酣畅淋漓，还具备「教育」的意义。

不得不承认，八九十年代的中学生，其胸中淤积的侠义情怀，多来自金庸笔下的人物。这些观念是中国的传统价值观。

金庸对传统文化与中国历史的精通，博闻强记的本领，信手拈来的手段，敏锐的观察，漫天飞雪的想象力，对人性的洞悉，生活经验的丰富，这些常人只具备一两项而他集于一身的优势，使得他的小说呈现出波澜壮阔的「整体性」的画卷与时空感。

而这些，在《天龙八部》中达到巅峰。萧峰、段誉、虚竹，代表了三种人格的完美形态，侠义、风流、纯真。这部小说的结构设置考虑了历史，民族，战争，武侠，忠义，爱情，背叛，几乎是人类生活中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的一次汇总。

金庸于1963~1966年创作的长篇武侠小说《天龙八部》

直至今日，犹不能忘怀，第一次阅读《天龙八部》时的激动。

这之后的《倚天屠龙记》不过是《射雕英雄传》与《神雕侠侣》的一次翻版。

但金庸没有让读者失望的是，在十几部小说之后，他依然有办法来一次大逆转。《鹿鼎记》的出现弥补了那种传统说教式的价值观。

金庸于1969~1972年年创作的长篇武侠小说《鹿鼎记》

韦小宝成为一个有着现代嬉皮士精神的「图腾」式的人物。他的不学无术，胡搅蛮缠，一路亨通，当官发财，齐人之福，难道不是一个普通人白日梦的核心内容吗？

这让人想起华罗庚对梁羽生说过的一句话：「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没错！成人也需要童话。你不能在阅读武侠小说的时候，要求其中的角色每天打卡上班，按月领薪，去超市买东西比价格，家里婆媳不和，孩子上学打架老师叫家长。

我们成天浸泡在这样的现实中，需要在无尽的烦忧之外寻找一些额外的慰藉，乃至异常的欢乐。就此而言，金庸先生给了所有华人足够的精神狂欢。

05

昨日得闻他老人家辞世，心中不免暗自伤神。

那些在《书剑恩仇录》外面包上语文书皮的时光；那些把《鹿鼎记》夹在外套里随时拿出来偷偷阅读的岁月；那些去学校门口租书屋5毛一天租金庸小说的日子；那些三四十个小时长途火车上阅读武侠小说的年代……

他的书，给了一代，甚至几代人许多欢喜。这是了不起的成就！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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