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千古风流陶彭泽,是宋以来所公认。这风流,不单是饮酒采菊,更多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真的“回到劳动”,真的“种田”。陶渊明自谦说“生生所资,未见其术”,即所谓“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说的是不愿委屈自己去做官,以至食禄无望,别的营生又干不来,种田也种不好,“南山种田时不登”。顾随特别讨厌黄庭坚的“看人获稻午风凉”,关于陶渊明,他说得好:
别的田园诗人是站在旁观地位,而陶是自己干。陶渊明写“晨兴理荒秽”,也还是象征多而写实少,那么他是骗人吗?不是,他做事向来认真;就算这是象征,他也确过此种生活,否则他写向前向上,何必多用“耕田”字样?(《驼庵诗话》)
我现在敢肯定,蒋勋在开讲《桃花源记》和《归去来兮辞》时,根本就没有多瞅一眼那薄薄的《陶渊明集》,否则他不会如此轻率地说陶渊明写躬耕是美化,还说陶渊明写家贫是骗人:
17.“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其实这有点骗人,我们读历史都知道,陶渊明家没有那么穷,他们是世家,出了好几代的大官,这里只是说他没有做到大官,没有很多政府给他的佣人和僮仆。所以这是相对而言,在当时贵族出身的人觉得这样大概是“贫”了。(第124页)
18.陶渊明明明“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而且有时要乞食,“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要是像这样上代阔过下代必定不穷地来推理,杜甫的穷也是“有点骗人”了。白居易、苏东坡、辛稼轩等心目中最不可企及的偶像,“古今贤之,贵其真也”的陶渊明,到蒋勋嘴里却成了“有点骗人”,“大家千万不要以为他回家就真是种田去了,他绝对不种田”。至于陶渊明的诗,更不在话下了:“你看他写诗的时候,忽然会讲很多道理,其实蛮讨厌的。”(第115页)
只能佩服这人真敢讲啊。佛家本有持不妄语戒的。
但蒋勋嘴上一旦跑起火车来,你就完全拿他没办法。在这几篇以陶渊明和白居易为主题的演讲中,李白和王维也十分受伤。王维以诗名盛于开元、天宝间,安禄山陷长安,王维被拘,称病,“菩提寺禁,裴迪来相看,说逆贼等凝碧池上作音乐,供奉人等举声便一时泪下,私成口号,诵示裴迪”。这是王维陈述的全部事实。新旧《唐书》只是省略了裴迪的转述,说“维闻之悲恻潜为诗”。这个事情,到了蒋勋那儿却被狠狠地参了一本:
19.安禄山做大燕皇帝,登基时一定要有典礼音乐,所以他命令王维带领所有梨园没有逃掉的音乐家在登基典礼上演奏音乐。王维本来不肯,可是如果他不肯,所有的乐队成员就要被杀掉。王维最后含着泪演奏登基典礼音乐。(第173页)
这都哪对哪啊。但蒋勋接着还说:
20.“王维终于被放出来了,放出来之后他就到了陕西买了一块地,说这一辈子再也不要做官了,就开始画画,开始写诗。”
拜托。王维放出来已经是五十八岁。他集子里最早的诗是十六岁作。
李白则被整蛊,因为国籍和血统问题:
21.我觉得汉人有一点惭愧,汉人应该是汉诗写得最好的,结果却不是。李白的出生地据考证是吉尔吉斯,白居易是回人,他们身上有另外一种不同的血液。(第142页)
22.真是惭愧,汉人怎么就想不出这样的句子,一个吉尔吉斯人竟然想出“一枝红艳露凝香”…… (第150页)
23.中国诗歌历史上出现过两个高峰,一个是李白,一个是杜甫。两人相差十一岁。一个从吉尔吉斯来……(第150页)
24.李白当时傻乎乎的,一个吉尔吉斯人,对汉人政治的复杂性根本不了解。(第171页)
25.前面说李白是吉尔吉斯人,也许我们可以想象李白也许长的是浓眉大眼、络腮胡的样子。(第177页)
真是兴会淋漓啊!李白出生于中亚的碎叶城,简直成了蒋勋的独得之秘,被牢牢地揪住不放。吉尔吉斯,吉尔吉斯,吉尔吉斯,浓眉大眼络腮胡的李白终于吃弗消了,但是当他听到下面这番话,才明白他这一辈子算是白喝了——
26.李白永远是“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他从来不跟人喝酒的,要喝酒就跟月亮喝,从来头都不低下来看。(第151页)
蒋勋耸动听闻的方式如出一辙,他总是将个别说成普遍,将一次说成永远。又喜欢古今比附,什么
27.“唐朝最有趣的一点,是没有外汇管制”呀(第160页),
28.“可能部长级以上的才有资格有一个洗澡假”呀。
说者口滑,听者耳顺,效果呢,的确蛮不错的。至于文外之旨,生命美学,那你就听他掰下去好了。
我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不严肃的演讲,这样不严谨的写作,比所有的“戏说”和“大话”都强,几乎算得上“穿越”了。如果说这是中文世界的三聚氰胺或者塑化剂,不算是过于严厉的指控吧?
这是忽悠的典范。经过一番令人眩晕的晃啊闪啊,王维应该为他做过莫须有的安禄山登基典礼音乐会首席代表而战栗不已。李白已傻。陶渊明或会淡然置之,“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白居易可能有点情绪不稳定,因为他深知忽悠是怎么回事。杨贵妃其实是给唐明皇忽悠了的。“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这是忽。有点像蒋勋是不?那么,接下去就是悠了——“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二
上回写了《美言不信的蒋勋》,有人说,你那是在演讲录里找碴,口水书嘛,不算数的。你应该看看他严肃的学术著作。
蒋勋有严肃的学术著作么?我于是较上劲了,到紫金港的图书馆里捧了一堆蒋勋来。真能写啊,都快著作等身了,只可惜自相蹈袭得太厉害。我就在里面选美一样地选严肃了。五大本《蒋勋说红楼梦》不能算,那是扯。《写给大家的中国美术史》说是“九至九十九岁读者适合阅读”,我决定一百岁时再读。有了,《美的沉思:中国艺术思想刍论》和《汉字书法之美》是“沉思”型的著作,应该是精心结撰的严肃著作了。就来看这两本好了。
先看《美的沉思》,翻到第95页,我当即泣下数行:
29.汉朝是一个延续了三百年的帝国……在汉代三百年间……在汉代三百年中……而随后而来的“五胡乱华”……
上回他说“虽然魏晋三百多年”,就算是偶然口误吧,这回他心心念念口口声声是“汉代三百年”,真没法为他圆了。两汉四百年,西汉东汉各两百年,可蒋勋偏偏要说三百年的汉帝国,能拿他怎么办?再说,“五胡乱华”也不是“随后”呀,还隔着魏和西晋差不多一百年呢。
蒋勋读的是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系。他说过:“以往我对文艺的爱好是主观的。但在有了史学的训练之后,我开始把文学艺术,摆回其所在的时代背景、社会环境中来看,而不再只停留在少年时期那种浪漫的主观。”他的史学训练,想必十分过硬,只除了基本年代记不牢、基本朝代拎不清:
30.在大唐一统天下、结束南北朝之后,唐初书家不少是出自南朝系统,正与唐太宗的喜好南朝王羲之作品可以一起来观察。代表北方政权的唐太宗……(《汉字书法之美》第124-125页)
历史系毕业生写出这些文字,当年的教授看到是会吐血的。大唐一统天下结束了南北朝,那隋朝干什么去了?不是口误哦,因为前文他还说
31.“唐太宗作为北朝政权的继承者”(第115页)。
这一下子,不仅隋文帝杨坚虚度了光阴,唐太宗的爸爸高祖李渊也被一笔勾销了去。再说,蒋勋讲起王羲之舌灿莲花,却把“书圣”配送到南朝去了。东晋算南朝么?
秦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中古史的答卷,蒋勋得零分。比如他说:“开创隶书新书风的是秦而非汉。”我们满以为这个秦是汉前面的那个统一帝国了,可是蒋勋理解的却不是。因为紧接着他就提到:
32.“1980年代在四川郝家坪发现的青川木牍,被断定为秦武王二年(公元前309年)的书法。”(《汉字书法之美》第64页)
原来,他是把战国七雄之一的秦王国与汉帝国相提并论的。稍具常识的人都知道,如此一来,应该是“开创隶书新书风的是战国而非汉”。
蒋勋就爱跟历史过不去。我瞄了一眼《写给大家的中国美术史》,就赫然发现一句:
33.“北魏灭亡之后,进入西魏时代。”
我已经懒得问,为什么东魏没了。
蒋勋的严肃著作里不严肃的知识性错误,比比皆是,洋洋大观:
34.“汉字是现存几乎唯一的象形文字,象形是建立在视觉的会意基础上。”(《汉字书法之美》第13页)
按:这属于典型的一知半解。汉字虽然是从象形发展而来的,但很快超越了象形,成为表意文字。就拿蒋勋抒了一番情的“旦”字来说吧—“‘旦’是日出,是太阳从地面升起。我幻想着仓颉用四只眼睛遥望日出东方的神情,画下了文字上最初的黎明曙光。”—“旦”不是象形字,而是会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