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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虚构 | 热河:绿藻缠绕

上海文学  · 公众号  · 文学  · 2018-02-28 10:42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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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  河


我在原野上走了三天,肠子空空的。那迷人的清香,真是搅动胃液。我壮着胆子,光脚寻进了一片丛林。石板路湿滑,隐在几棵榕树底下,灰白的藤蔓像一张巨大的网,死死地把我缠绕着,辨不清方向。轻缓,我告诉自己一定要轻缓。在这原始般的密林里,哪怕是一个细微的举动,也有可能触发丛林里的动乱。我是蹲着身子走的,双手抱住膝盖,一步一步挪动着。透明的水珠子,滴落在我的鼻尖,我尽量控制住,不去挠痒痒。不远处有条长河,河面几乎与岸边贴合着,并不曲折,一任南流。那声音似乎是从河岸边传来的,像是鼓和呐喊声的结合,快节奏地重复着,很有气势,整片土地都在有节奏地抖动。我秉着呼吸,拨开叶子,穿进低矮的灌木里,看到一片火光。火光冉冉,周围的树皮和叶子仿佛涂上了暗红色的油漆。乌漆漆的人影绕着发烫的火堆转圈,像是传送带上的黑煤块。火堆上方升腾着灰白的烟雾,它缓慢地被丛林里潮湿的空气混合、稀释,显得不那么呛人。鼓声、呐喊声越来越响亮,这并非是影像中常见的部落土著的形象,而是一群衣装笔挺的军人,他们持着长柄木枪,似乎有意模仿雨林中土著祭祀的场景。

河面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尸体,用阔大的野棕榈叶子覆盖着。几个空手的士兵拖着河面上漂浮的尸体,转交给抬担架的人,由他们将尸体叠在火堆上。雨林潮湿闷热,压根就没有什么干柴火,我想他们是用汽油点燃的。湿树枝底端吱着气泡,偶尔蹦出爆裂的声响。真是好柴火,能烧一大桌子的菜。身体的发冷是从耳垂开始了,而后,由颈椎蔓延至喉咙,我撑着眼皮,咽口水,渴望着一股暖流充溢着胸腔。

我皱巴着嘴,眼睛死死地盯着远处一堆篝火,拖着沉重的大腿,沿湿漉漉的草丛一直爬,牛仔裤已经磨破了,腿肚子擦去了半边。持枪的军人站成两排,抽出系在腰间的皮带,拼命地朝我的半边身子上打。打得血肉模糊,只剩下了一副骨架。


我在床上躺了一天了,额头、胸腔上全是汗。整个身体都被泡软了。

一到夏天,我就会这样持续地发痧了,什么都不想动。就这样躺在宿舍木板床上,漫无目的地瞎想,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

没什么好看的!马脸翻转身子,躺在上铺,朝惨白的天花板长叹一声。

的确没什么好看的。夏天过去一阵子了,他没挂蚊帐,抬眼便是结网的幽灵蛛,蚕沙大小的黑斑点。他一度很确信,那是壁虎留下的干粪便,松松垮垮的,闷热天里显得特别油腻。长河中学五年才搞一次像样的大修整,涂点油漆刷几面墙,从来都是顾不上天花板。没什么可抱怨的,该掉的墙皮差不多都掉完了,深一块浅一块,像是患了白癜风。


我梦见自己正在下坠,迅速地,像一只断掉翅膀的白鹭。在云层上方打了个圈,把蓬松的羽毛弄湿了,旋即又持续地下坠。遥无边际,暗无天光,我不知道我会下坠到哪里。


“轮到粉刷老子这块风水宝地,早该他妈毕业了。弄不好还拖家带口兜马路,拖着屁颠的红孩儿骑自行车呢。”马脸说这话的时候,一点也不在乎,他就这么个脾气。那玩意就跟他一年多没洗的被单没两样,越睡越香,越睡越有感情。

“都他妈是丑逼!没一个入眼的……长河怎么净产这些Dinosaur。”这是他唯一说得顺溜的英文单词。这杂种每天都这么说,可每天还是忍不住拿出单筒望远镜,朝着对面女生宿舍楼看。

趁马脸上厕所时,我爬到了他的床铺上。在黏糊糊的枕头底下,搜出了那架灰色单筒望远镜。它金属外壳,颜色发旧,通体都是冰冰凉凉的,能伸缩调节焦距,握在手中像只微型手电筒。我在战争片里见过类似款式,一般是带头的几个站在陡峭的山坡上,查看远处的地形。四面黄沙漫漫,炮火连天,指挥官忧心忡忡地观察敌情。

我把望远镜握在手中,紧握拳头的姿势,盯着窗户外的女生宿舍看。夜晚十点,女生宿舍灯火通明。我盯着中间一扇窗户咽口水,女学生直起身子在背诵英文单词,那雪白软糯的香背,跟超市包装盒里的桂花糕似的;隔壁穿白色胸罩的女学生刚洗完澡,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在寝室里晃来晃去,真像索命的女鬼。可那对圆润的胸脯,转身时微微颤动,看得我很陶醉。

臭小子,给我下来。

马脸一脚踩在木梯子上,猛力地拍了我的臀部。万般欲念都经不起这拍打,都付之东流了。这小子平时蹲坑至少也得二十多分钟,我们甚至怀疑他在里面打飞机。可今夜,他从那扇摇摇欲坠的夹板门里出来,就跟我们做一次眼保健操差不多。

“你松手!裤子都扯破了!”

他一脸坏笑,死死拽住我的三角裤,硬生生把我从上铺拉了下来。

“都说了,有什么好看的!长河净产这些乌漆墨黑的Dinosaur。”

我一声不吭地钻进软绵绵的蚊帐里,蒲草席子在我皮肤上印出浅浅的斜纹。

“三班的万萧萧就是好看。那水汪汪的眼睛,像是清晨沾了露水的葡萄;粉扑扑的脸颊上架着挺立的鼻子;乌黑的披肩发,就是野马颈背上鬃毛。”

刚学作诗不久的大佐描述出来的万萧萧,让我们浑身起鸡皮疙瘩。他人中上有粒黑痣,我们都管他叫大佐,而且一天变一个样,比如,山本大佐、吉田大佐、冈本大佐……全凭我们的心情来。近日来,他读书特别发奋。天刚亮,就捧着一本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去操场边上的小竹林子瞎转悠。没个十来天,他就用写素描的铅画纸编成了很薄的一本诗集,总共二十六首,五千多字。这在长风中学引发了不大不小的轰动,就连教语文的副校长也有所耳闻,特地将他招来操场司令台,做周一的学生代表,在国旗下朗诵他那几首文绉绉的诗句。那天清晨,他换上了唯一一件短袖衬衫,在光秃秃的水泥地上等候着。那件淡粉色的衬衫,在灰白的环境里,有些格格不入,何况在枕头下压了一夜,显得皱巴巴的。副校长搞完开场白,请教师代表上台讲话。那个戴眼镜的秃头男人讲了一通屁话,概括起来就是“两个绝对,两个要做到”:此刻,初三年级的同学们正在经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这紧要关头,绝对要杜绝早恋,严防死守,要做到密不透风;面对新一轮的复习,绝对要狠抓狠打,要做到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气概。他下台的时,站在操场上的同学都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副校长再次举起话筒,以亲切地口吻介绍了将要上台朗诵的宋明泽同学(大佐):接下来要上台朗诵的是宋明泽同学,宋同学可以说是我们长风中学不折不扣的“小诗人”,他小小年纪就有了出版诗集志向,省出零花钱,挤出课余时间,集结一本属于他个人小诗集。虽说小荷才露尖尖角,确是早已蜻蜓立上头。蜻蜓是指他自己。

大佐出场的时候,我们在下面已经喊疯了。也许是我们太过热情,他拿着稿子走石阶时,差点绊倒。这小子上去就直接念那本破诗集《风雅颂》其中一首:我和春天有个约会。


我和春天有个约会,

夏日湖畔,她在耳边悄悄告诉我

那熟悉的脚步声,就是春天的旋律

急躁的蝉鸣,则是春天的叹息

……


扩音器里传来一声沉闷的叹息,没等同学反应过来,又一声悠扬缓慢地叹息。估计是昨夜吃了太多带壳花生,大佐撅着屁股实在是忍不住了。我们实在是头一次从扩音器里完整欣赏一个又慢又闷的长屁。我们先是愣神,跟冬天结冰的水龙头差不多,然后是狂笑,前扑后仰,彻底的大笑。那声音似乎跟池塘里投出去一粒石子没什么两样。

马脸、冯亮,我们几个受不了,也拦不住,实在为这样的室友感到羞耻。大佐真他妈真有种,敢在副校长鼻子底下乱放屁。

“万萧萧……一听名字就让人犯恶心。还水汪汪,粉扑扑,还沾了露水…你当这是语文造句啊!我们班上的朱曼文就很不错,别的不说,光她那对傲人的双峰,就能把男人折磨得软趴趴的。”坐在一旁的冯亮不服气,抠着脚趾头补充道。

他缺了一颗大门牙,比大佐那粒黑痣还晃眼,长得比电影里的媒婆还喜庆。谁都知道,这臭流氓喜欢黏着朱曼文,像是所有的脖领处都要缝上衣服标签一样。有一次班里大扫除,这畜生趁朱曼文弯腰提水桶时,火速冲上去,将她从后面紧紧地抱住,拉都拉不开。朱曼文伫在原地,像块埋在草坪上的界碑,眼睛死死地瞪着那畜生。后来,她一撒手,哇哇地哭起来,像是电影里走丢了的孩子,哭得可伤心了。蓝色塑料桶打翻在地,大片的水花漫过干燥的桌角,一直淌到教室后边的垃圾桶底。我从来没见到过一个女孩子哭得那么伤心,那么令人心碎,像是掉在地上的瓷花瓶,拼都拼不起来。朱曼文平时为人处世都挺低调的。即使有那么一双羡煞旁人的大奶子,也不刻意显山露水,不像别的女生那样子轻浮。大夏天的,也就是穿着那身素净的T恤衫、牛仔裤,该严实的地方包裹得一丝不苟。说实话,这样的女生谁他妈不疼爱啊!哪轮得着冯亮这王八蛋动手动脚。也该!周五放学时,他被几个戴着西游记人物面具的高个子,拖进一个死弄堂里,套上沾满鸡屎的麻袋,揍了一顿。好在这畜生读的是长风中学,这里的人手软,大不了也就是闷着牙齿揍一顿;这他妈要是放在别的地儿,比方说吧,郊区的育才中学,荣城出了名的恶地。要是这种事情,真得砍掉一根手指头都没完!上回,也是从那传出来的一桩事。一个不识相的社会青年,狠命追着育才某个班花不放,被高年级的几个男生,挑断了脚筋,脱光裤子,绑在门口那棵硕大的广玉兰上。想想吧!此刻,这抠脚的畜生不就是断了颗门牙嘛!已经够幸运的啦!

马脸躺在上铺,转辗反侧。“你们几个真没见过世面,万萧萧这样的小骚货都能入你们法眼?”

“得了吧,你之前还不是追过。宿舍里一响起那首烂大街的《一剪梅》,你他妈就乐,笑得跟捡到钱似的。”

“卧槽!谁他妈没前尘往事啊?这年纪没犯过点错误,还他妈能叫青春吗?”我们一致认为马脸是因爱生恨。老实说吧,这杂种就连万萧萧的屁都没舔到。

事情是这样的,学校为了排演合唱团,选拔了十男十女进行封闭式训练。马脸音色深沉浑厚,被教声乐的赵映美老师一眼相中。半个月的排练期里,马脸时不时盯着前排的万萧萧,经常掉链子,成了合唱团内随时会爆炸的地雷。别看他拉着长脸,一副未老先衰的面孔,其实内心还挺羞怯的。他也不是不敢,只是觉得细水长流,一步到位总显示得冒失。马脸试着给万萧萧情书,他从镇上的盗版书店买来一摞青春爱情小说,摘抄着里面的含蓄情话。那阵子,互联网刚在国内兴起,仰仗这个重要阵地的网络小说一时间风靡长风中学。大概每个女生的课桌底下,都会藏一本安妮宝贝的小说。天亮说晚安,成了我们口头最时髦的词汇,有点颓废有点丧,好像一个女人干完一炮,靠在窗口吐烟圈。一到周末,马脸就去学校附近的三木文具店闲逛,时常能碰见买贴纸和便签本的万萧萧。写情书有个嗜好,喜欢用宽宽松松的A4纸,然后钢尺压着,以避免字迹整体下滑。有天中午,我见过他写的情书,就夹在英语课本里面。雪花白的A4纸一抽就出来了,当时我还心想:这孬种居然也会做笔记。全班英语倒数第一的人,就他妈连26个英文字母都背不全的人,居然也开始做笔记了,真是他妈日了狗了。我瞪眼一看,居然是封情书!上面摘录着全是文绉绉的词汇。

马脸写到第九封,就没再写了。这是一桩伤心的往事,我本来答应马脸不再提及的,可不说不痛快。真替他感到不值!去市里比完赛的那个下午,带队的赵映美老师清点人数,才发现万萧萧跟合唱团里的高个子失踪了。赵老师站在边上干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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