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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吃了我的拜年礼

真实故事计划  ·  · 6 年前

正月里迎来送往的礼盒构成了一个隐秘世界,其中不乏滥竽充数者。走亲串友之际,请务必检查好送出去的礼品,尤其给领导送的。

四十多年来,我一直忘不了年少时拜年送出的一只礼盒。

拜年是一个走亲访友的过程,你到我家,我到你家,宾客盈门。拜年非常注重礼节,再贫困的家都要携带糕点。糕点纸盒装,像砖头,两侧印着“勤俭节约”之类的话,通常是蛋糕、芙蓉糕、棒棒糖、白糖等等。日子过得紧的人家也要买一斤糕点。

客人到了,欢天喜地,先泡茶,上茶点,茶点以自产的土货为主,薯干、冻米糖、瓜子之类。富裕人家会打开一斤糕点,佐客人喝茶。

品茶之后,上“水点心”,就是一种用锅烧出来的带汤汤水水的东西。我的家乡有两种,一种是汤团,肉和菜馅包的,还有一种是两只卧在碗底的荷包蛋和煮蛋。

给一位客人煮四只蛋,客人剥壳吃了一只,主人还会劝你再吃一只。尽管土鸡蛋好吃,客人吃过两只就不好意思再吃了,推让说“饱了饱了”。其实离饱还有一段距离,正餐还没有上,肚子需空出一块喝酒吃饭。

正餐就是我们现在说的饭局。菜没什么好菜,却丰富。鸡鸭鱼肉是那时最好的菜。我家尽管养鸡,但舍不得吃。大年三十杀了两只鸡,做成白斩鸡,蘸酱油下嘴,还没让我吃过瘾,奶奶就把鸡肉端到菜柜里去,说要给客人吃。一般的客人还吃不上鸡肉,鸡肉留给尊贵的客人。

家乡是山区,鱼是难得饱口福了。奶奶的姐姐家在平原,过年要捕塘里的鱼。一年年末,表叔遵嘱给我来拎一条鱼,奶奶竟放了八大碗鱼汤,鱼汤一冻,变成了鱼冻。

我家一年起码养两头猪,养到快过年杀了,三分之二卖掉,留下三分之一过年。家乡杀猪不叫杀猪,叫杀年猪,一般是冬至到大年三十期间杀的。客人来了,我家饭桌上总有一碗猪肉,硕大,白瓷瓷的,十分解馋。豆腐也是家里磨的,由豆腐衍生出来的菜就多了,豆腐干、油豆腐、千张包等等。

肉、豆腐已经是我家最好的菜,搁在桌子中间,就像众星拱月,在肉和豆腐的统帅下,那些价廉的土菜羞答答粉墨登场,占据一角。有一年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上面不许农家养猪,这可坑苦我了。我是个见肉不要命的人。

那年,我只到一位亲戚家拜年才吃到了肉,一碗霉干菜肉。小孩子不会客气,我专搛霉干菜里的肉吃。亲戚被我吃心疼了,用筷子把霉干菜挑得蓬松,像戴着一顶乌毡帽。霉干菜蓬松了,肉咕嘟钻到了碗底,表面上看不到。

亲戚欺负我是小孩,以为我看不到肉就偃旗息鼓。我打小横着来,你不让我吃,我偏吃,一筷子插到底,拖出一块肉来,嚼之。如此反复,亲戚被我吃红了眼,眼睛翻白。事后,亲戚对我奶奶说,你这孙子长大最好去当屠夫。言下之意是我那么贪吃猪肉,做上屠夫就有的吃了。

那是1970年代,拜年的繁文缛节已经简化,下跪磕头的风俗也基本作废。物资虽然匮乏,拜年的礼节却不敢疏忽,因此常常闹出喜酒宴上收到空红包的笑话。

拜年先拜近亲,后拜远亲。我家一脉单传,爷爷奶奶掌权,以祖父母的辈分去衡量其他亲戚。爷爷奶奶辈分高,亲戚就得先到我家拜年。然后,我代表爷爷奶奶去回拜。有的亲戚辈分小,却不愿先到我家拜年,要等我家先去拜,他们才会过来走个过场。这类亲戚比较富裕尊贵,看不起穷家。

还有一类,不去亲戚家拜年,专拜朋友的年,因为亲戚一个个灰头土脸,朋友则红光满面。我家祖上没有尊贵或得势的朋友,大约与自家的贫寒有关。

我的姨爷就是第二种人。姨爷是奶奶的妹夫,家在公社所在的双龙洞村。双龙洞村没有一亩田,建了个石灰厂,生意兴隆。姨爷在厂里工作,吃商品粮,自然看不起我家。

姨爷给我最恶劣的印象是打姨婆。奶奶打抱不平,上门把姨婆接到我家。姨爷家没人烧饭,着急了,跑到我家接姨婆。这时,奶奶严厉批评姨爷,要他改邪归正。谁知这关口,姨婆却罗列姨爷的种种好,好像那个打她的人不是姨爷。奶奶不尴不尬,倒成了挑拨夫妻是非的人。

姨爷从不先到我家拜年,也不容许他的晚辈先到我家拜年。三姐妹里,姨爷家最小,姨爷却不把老大、老二家放在眼里。我家无可奈何,奶奶就派我先去他家拜年。

我不想去,嘴巴撅着。那年,姨爷的儿子,也就是表叔结婚,我受欺侮的事记忆犹新。当时我家都去了,我还穿着开档裤,嚷着要吃甘蔗,奶奶给我削了一根姨爷家的甘蔗。姨爷见状,走过来夺下奶奶手中的甘蔗,远远地摔了出去。

甘蔗落地“啪”一声响,仿佛杵在我的心上。我目瞪口呆。姨爷皱着眉头说:“烂甘蔗有什么好吃?”这根甘蔗的表梢是有一处烂斑,但主干不烂。况且那时日子拮据,即使富裕人家也舍不得丢弃甘蔗。就算是一根烂甘蔗,也不能当着孩子的面就这么扔了。

亲戚们私下评论这事,都说姨爷没道理。为此,我家大人也生气了,提前打道回府。

尽管如此,到了拜年,我还是被奶奶推出家门,塞了一盒糕点,晃荡晃荡去姨爷家拜年。

图 | 我少年时住在家乡金华的老房子

去姨爷家要翻两座大山,都是陡陡的坡路。太阳已经出来,路上的表层泥土被冰冻得拱起来,踩上去喀嚓响。

路上不时出现一些拜年的人,拎着糕点,穿着新衣服,成群结队。有上山的,也有下山的。其中碰到我的表弟阿牛,阿牛问我到哪里去,我说去我姨爷家。阿牛说,他待你又不好,还不如把糕点吃了回家去。

他说的是玩笑话。在岔路口分手后,那句话却在我的心头涌动起来。

70年代买糕点是凭票供应,供应对象是居民,农民只有到过年前才买得到两斤。糕点都用于拜年,送来送去,也不拆盒,拜完年家里还剩两盒,但小孩吃不到。我当时不解的是,奶奶把糕点都放进了石灰瓮,准备等村里有病人,拿去探望。有时放了一年再打开,糕点硬得像石头。

有次,奶奶外出,我从石灰瓮里偷吃过一块糕点,那滋味好极了,多年不忘。等奶奶回家,我又此地无银三百两,说石灰瓮里的糕点是弟弟偷吃的。

直到十三岁,我还没有一次吃过两块以上的糕点。

阿牛玩笑话的刺激下,对糕点的渴望和怜惜,混杂着对姨爷的厌恶,让我揭开了盒子,想要一饱眼福。等焦黄喷香的美味一出现,我的眼睛发直,喉结蠕动,一口气把糕点全吃了。

我吃完才意识到闯了祸,没有糕点,无法去姨爷家拜年,不去姨爷家,我完不成拜年任务。急中生智,我捡起路边一块牛粪,觉得和糕点有几分相似。那时村里牛很多,牛粪风吹雨淋,已无臭味,用空盒装了满满的牛粪,拎在手上和糕点差不多重。

糕点是纸盒装的,不打开看根本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我知道拜年的规矩,主人不会当着客人的面打开礼盒,也许能蒙混过关。

战战兢兢地走到姨爷家,姨爷家的客堂摆着一张大圆桌,桌一侧搁了四五盒糕点。这些糕点都是客人上姨爷家拜年留下的。我把自己的牛粪糕点放到那些糕点中间,心想,时间一长,谁都弄不清谁送的。

我坐下来享受起拜年的待遇,姨爷家的点心好吃,菜也丰盛,但第一次做亏心事,心里还是乱糟糟的。坐的时间越长越不踏实,只想早早回家。吃完中饭,我没有告别,就溜回家了。

回到家才发现遭殃了。家人向我要红纸包,我拿不出来。红纸包是拜完年告别时亲戚给的。我离去时没向姨爷姨婆告别,自然没有红纸包。我说没有,家人都不信。

乡村讲究新年利是,晚辈向长辈拜年,长辈都要包点钱以示吉祥和好客。家人先和我说好话,要我主动上交。此计不成,抽出门闩,动用家法。我扛不住,呜哇一声,将祸事倾吐而出。

我的祖上是厚道人家,纯朴善良。听了我的做法,震惊之余,都觉得大逆不道。

次日一早,奶奶携我去姨爷家。

出现在姨爷家门槛上时,姨爷一家都很惊讶。奶奶没把牛粪的事直接告诉姨爷姨婆。姨爷要是知道真相,这门亲戚很可能断掉。

奶奶的计策是把牛粪偷偷换回来。可糕点都叠在圆桌上,如果无缘无故撤下一个,肯定会引起姨爷的猜疑,于是我和奶奶打算晚上行动。

姨爷家是砖木结构的老宅。我和奶奶睡在楼上的客房,姨爷一家人睡在楼下。睡到半夜,奶奶把我叫醒。我揉开眼睛,木格子窗外黑洞洞,风很猛,呜呜叫,偶有一二声狗吠和鸡鸣。

我和奶奶悄悄下楼,去了堂屋。奶奶一一打开桌子上的糕点,看看哪一盒是牛粪。一经发现,立即撤下,换上从家里带来的真糕点。打开最后一盒时,我和奶奶傻了眼:那盒牛粪不在这里。

回楼上,奶奶指着我的脑瓜使劲一顶:“你祸闯大了。”牛粪糕点肯定被拿去拜年了,照奶奶的说法,我丢脸丢到外头去了。奶奶再也睡不着,长吁短叹。

第二天,奶奶无奈把这事告诉了姨婆。当时姨婆正在灶间烧火,听了奶奶的话,手上提着一管吹火筒笃地掉在了地上,大惊失色。

原来,姨爷家这两天已经送出去了两盒糕点。一盒送给表婶的娘家,一盒送给了公社人武部长老孙家。

老孙是大胖子,整日挎着手枪。我们幼时看到老孙很兴奋,扯着嗓子喊:“老孙,老孙。”老孙笑眯眯地摸我们的脑壳,我们就往他身上蹭,掏他的手枪。一日,老孙躺地上嚎啕大哭,我们十分惊愕,他哭道:“毛主席牺牲了。”于是我们知道老孙是南下老干部,对毛主席颇有感情。

姨爷给老孙送糕点是有目的的。表姑鸣霞想去石灰厂当会计,姨爷托老孙帮忙。如果那盒给老孙的糕点是牛粪,丢脸还算事小,断送表姑的前程可就闯了大祸。

姨婆胆小,向姨爷说了这事。姨爷脸色突变,揪住姨婆的头发,啪地扇了一巴掌。我打了个趔趄,知道姨爷真正想揍的人是我,只是给奶奶留面子,把姨婆当出气筒。

打完姨婆,姨爷气愤难平地瞪了我一眼,扭头出了家门。奶奶也瞪了我一眼:“都是你惹的祸。”换了平时,奶奶早帮姨婆跟姨爷斗了。只因孙子理亏,她反倒安慰姨婆息事宁人。

姨爷让表婶火速返回娘家,查看糕点中有无牛粪,如果有,就地销毁。表婶得令而去。姨爷一家气氛沉闷,等了很长时间,表婶气喘吁吁跑回来说,她娘家没有牛粪。

兹事体大。

晚上,姨爷带我和奶奶去老孙家,手里还拎了一盒糕点。老孙家是平房,桌上摆着两盒糕点。姨爷坐定后,把带来的那盒糕点放在桌子上,干坐着,嘴唇嚅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冲老孙傻笑。

老孙以为姨爷为女儿的事着急,说:“你不要急。过两天,我去石灰厂说。”看样子,老孙还没有发现那盒牛粪,姨爷忙说不急不急。

老孙把姨爷刚带来的糕点塞到姨爷怀里,说:“你上次送来的糕点,我收下了。这一盒你无论如何要带回去。”

这句话意味着下了逐客令。我心里想,姨爷在干部面前也是个熊包。

我们走在回去的路上。寒夜的天空,星星眨着。地上起霜了,裤管擦着路边的草,嚓嚓响。

姨爷突然对奶奶说:“大姐,亲戚总归还是亲戚。”

奶奶不好意思起来:“妹夫,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

姨爷叹道:“随它去了。”

—END—

作者王金洲,现为电视台编导

编辑 | 王大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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