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朝峰会与特朗普

这是选·美的第 953 篇文章

“媒体总是把他的话当真，但却从不严肃对待他；他的支持者严肃对待他，但却不把他的话当真”。这是《大西洋月刊》记者色拉娜·斋藤在2016年在一篇报道中对于如何理解特朗普现象的一个重要洞见。时过境迁，2年过去了，美国主流媒体，至少在特金会的报道中，还是一再犯着同样的错误。

在这次历史性会议之后，特朗普接受了ABC和VOA等多家美国媒体的采访，并召开了长达一个多小时的新闻发布会。在数个不同的场合，特朗普一再抛出撩动记者们神经的“惊人言论”：他反复夸赞金正恩“性格好”、“是一个好的谈判人”、“很想达成协议”，而朝鲜人民“的确拥护热爱金正恩”；他表示要停止美韩军演这一劳民伤财、“具有挑衅性”的“战争游戏”，并主动表示日后要将美军撤出韩国；他甚至连台阶都找好了，承认自己或许六个月以后会发现自己错了，到时候可能会找个借口……

特朗普这一系列看似没有怎么深思熟虑的言论无疑是给各路媒体的评论员打了鸡血，纷纷围绕着这些言论展开严肃认真的解读：有的质疑美国总统居然夸奖一个满手鲜血的刽子手，有的认为停止军演撤出韩国过于软弱，还有的人主张一开始就不应该举行峰会者有之，连“中国成为最大赢家”的见解都见诸报端。当然，不能说这些评论没有道理，有的甚至颇具洞见，但是还是回到前面斋藤两年前的发现：媒体为什么要把特朗普说的话那么当真呢？

从特朗普2015年宣布竞选总统至今已经整整三年，他公然撒谎次数已经数以千计，他注意力不集中、缺少理解政策简报的能力、把福克斯新闻看得比美国情报部门还当回事、对世界各国的强人和独裁者青眼有加、对美军在世界范围的驻军通常都是从花销而非战略需要的角度考虑、对于别国领导人的吹捧完全没有抵抗能力而对于美朝峰会这样的历史大场面趋之若鹜……回过头来看，特朗普在峰会结束后的这一系列言论其实根本就不应该让媒体们如此一惊一乍。

虽然媒体有充分的理由去担心，毕竟这些话不是出自别人、而是世界唯一超级大国的美国总统之口，但“严肃对待而非字面理解”这一箴言早就是白宫幕僚的共识，也早就为世界各国要和美国打交道的官员们所熟知。所以与其紧盯着特朗普的言论，不如从基本面分析这次峰会日后的走势，因为关切此事的各国政府注重的“特朗普是个什么样的人”、“特朗普有能力做什么”、“特朗普有可能会做出什么”，而恰恰不是“特朗普说了什么”。

从特朗普所能理解的角度来说，这是一笔“买卖”（Deal），而现实中很多“买卖”并不一定都会白纸黑字的写进协议（Agreement）之中。所以在分析这次峰会联合声明的时候，不仅要看文中到底写了什么，还需要考虑在促成这个声明之前双方各自做了什么、这个协议的隐藏条款是什么、这个协议故意战略模糊的目的是什么、双方各自有哪些筹码可以确保明示的和隐藏的条款如何落实等等。

从文字上看，这次联合声明基本上了无新意，所有内容都是老生常谈。声明完全没有涉及朝鲜将如何“去核”，更没有提及特朗普自己在采访中声称的“销毁洲际导弹基地”，甚至连“停止核试验和弹道导弹试验”这样的字眼都没有。但朝鲜之所以这次能和特朗普共襄盛举，很大一部分原因恰恰是朝鲜已经主动暂停了半年之久的各类试验，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追求朝鲜半岛和平的决心，从而赢得了韩国和美国的信任。可以说，“主动停止各类试验”早就是这笔“买卖”谈妥的前提条件之一。虽然没有在联合声明中明文出现，但设想朝鲜一旦恢复核试验，金正恩显然不可能用“法无禁止则可行”为由做挡箭牌。

当然，如果任何一方真的要撕毁双方默契，理由总是的找得出来的。但如果类似事情真的发生，以特朗普睚眦必报的性格，显然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从他这几年的施政风格可以看出，任何得罪了特朗普的人，不管是本党对手还是美国盟友，他都会毫不犹豫的回击，而且是加倍的回击。现在特朗普对美朝峰会的前景寄予厚望，在内政难以取得突破的时候选择在外交上使力，不论是年初的轰炸叙利亚、最近的全球贸易战还有美朝峰会都看得出他施政重心调整的迹象。尤其今年中期选举共和党选情告急，特朗普更加期待能在美朝关系和朝核问题上给本党加分，还和金正恩把峰会办成“连续剧”来把当下的良好势头维持到选举前夕。在这种情况下，金正恩如果对特朗普“始乱终弃”，必将招致后者报复，让事态难以收拾。

而且特朗普以局外人之姿跻身世界政坛，本来就挟美国民粹主义民族主义的怒火，对以规则为基础的现有国际秩序极尽破坏之能事。其性格争强好胜却又反复无常，其外交原则被外界冠以“狂人外交”。在这种情况下，朝鲜传统上能让其他总统投鼠忌器的威胁手段，如万炮轰首尔，对特朗普效果有限，反而特朗普做出的威胁却真实可信。在他之前公开信取消会面并发出核战威胁后朝鲜马上服软求和，其威慑力可见一斑。如今特朗普国安团队洗牌，共和党新保守主义鹰派扎堆。他们又都是奉承唯上的亲信，迎合特朗普的主张，提不出不同意见，可以说朝鲜稍有不慎就可能真的会被“火与怒”洗礼。

与其担心金正恩会不遵守协议，不如先担心特朗普不遵守协议。自他上台至今，先后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协议、巴黎气候协议、伊朗核协议，又在北美自由贸易协议上和两个邻国谈判几近破裂，对外又经常表态联合国和世贸组织等国际机构对美国不公平，在G7、北约等组织框架内屡屡和传统盟友撕逼，在与中国的贸易谈判中频频失信，就在来新加坡赴会的路上都因为和加拿大总理的口舌之争命令美国代表拒绝签署G7的共同声明。他上台至今18个月，已经在世界范围内建立了“不守信用”的恶名，完全凭借美国的硬实力以恶霸的形象横行于国际社会。虽然这次特朗普立功心切，很多人也担心他会反被金正恩所利用，但这一来低估了美方谈判团队的能力，也低估了朝方面对特朗普这么一个谈判对手之时的忌惮程度。

至于这份简短声明，与其对其现有内容咬文嚼字，不如关注其战略模糊的留白。历史上众多战略合作都没有白纸黑字：日本在1905年挑战俄罗斯远东霸权，美国在二战宣战前向中国和英国派遣飞虎队和驱逐舰，中国在冷战后期与美国高级别的准盟友合作……这些经典案例都不会在英日同盟协议、美国中立法案和中美联合公报中找到丝毫迹象。而如今一来至少还有7月份平壤和9月份华盛顿的两轮峰会，现在与其敲定细节为之过早，更重要是建立双边互信；二来特朗普面临中期选举民主党卷土重来的选举压力，不论细节如何，以特朗普的低人望，都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还无端送对手一个选战武器；三来朝鲜为确保未来的朝核协议不会重蹈伊朗核协议的覆辙，肯定会要求特朗普政府将协议升级为需要国会参议院批准的条约级别，那么特朗普就不得不和暂时占据参议院多数席位的共和党大佬们就内容进行磋商，甚至为求获得法定要求的67票还必须争取部分中间派民主党参议员的支持。在这些因素的制约下，才刚刚开始双边接触三个月的美朝双方本来就需要更多的时间才有可能拿出细节，现在下任何判断都不免显得吹毛求疵。

朝鲜半岛问题持续超过70年，朝核问题悬而未决25年，虽然这事情交给特朗普和金正恩难免让人心里惴惴不安，但何不给他们一个机会，和更多的时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