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后来结婚,生子,日复一日,老婆才发现自己的误判。刘结实何止不浪漫,简直就是与浪漫不贴边。而使她误判的原因不过是他的警察身份。他不讲话,她便不停地讲话,内容大多是抱怨,除了说他木讷,还说他实心眼儿,在家不会来事,在单位也不会来事。她说你瞧人家当局长的当局长,当队长的当队长,最不济的也混上个所长,我算看透了,这辈子你都没戏。
结婚第八年头上,老婆去参加一个同学会,重逢了一个会浪漫的老同学,是个内科医生,据说同学年少时曾追过她。同学会上医生拿出当年写给她的一封情书,酒到半酣时即兴朗读,有人还用手机播了一段音乐。配乐情书朗诵,把同学会推向高潮。酒宴散,老婆拐进酒店后身的一个小广场,那里有条僻静小路通往自己的家。小广场灯光昏暗,使人魂飞杳杳,她六神无主地走,走着走着有车挡道。左拐再走,依然有车挡道。右拐再走,还是有车挡道。回头走,还是有车挡道。正惊诧间,四周的车灯骤亮,一辆车径直朝她开来,停车,车里钻出手捧鲜花的医生。左右看,那些车下来的都是老同学。她接过医生献上的鲜花,四周掌声雷动。这难道不正是她做梦都想要的浪漫吗?
从此,老婆和医生制造出一连串让刘结实无法安宁的传闻。
婚后第十个年头上,本城发生了连环迷奸案。短短一个月时间内,有三个女人被奸。都是发生在子夜,都是独行的女子,一辆没有牌照的微型车开到女子身边停车,下来一个戴鸭舌帽的男子,用蘸了药的湿毛巾捂住女子的口鼻,女子瘫软,被拽上车。第二天早晨,女子会被抛在街头,状态依然昏睡。待女子醒来,却记不起发生的事情。一时间全城惊慌,很少有女子敢独自走夜路。市刑警支队组织了专案组,调取监控,排查车辆,无头绪。刘结实那阵子正被有关老婆的风言风语折磨,做什么事都无精打采。有一天值夜班,忘带了手机。晚十点多钟时他抽空回家取手机,老婆不在家。她能去哪儿呢?刘结实没费劲锁定了目标。摸清一个人的行踪对他来说小菜一碟,他知道老婆一定去了某某咖啡厅去会医生。憋了很久的怒火终于要在这一晚爆发。他骑警用摩托到那家咖啡厅附近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他把车停在稍远一些的地方,走过去,走到离咖啡厅五十米时,看见一个女子独自从咖啡厅出来。不是老婆,这女子外形比老婆还好看一些。接着,一辆微型面包车疾驰而来,停在女子跟前,一个男子下车,用手捂住了女子的脸,女子瘫软,像包裹一样被人往车上拽。刘结实以自己难以置信的速度冲上去,在男子一条腿已经上车时,击出一拳。男子被制服。连环迷奸案以意想不到的形式告破。据男子交代,他单独作案,将麻翻的女子带回自己在郊外的一个院落,再补一些迷药,强奸,趁药劲儿没过,再将女子送回城里,扔到没人的地方。刘结实立了功,分局决定提拔他当副所长。就在公布的前一天,他去某家宾馆某个房间捉奸,一拳把医生打进医院。怎么说打人也没理,刘结实受了处分,提拔泡汤。用小孙的话说,老刘呀老刘,这绝对是你一生最好的提职机会,你一拳就给打没了。
刘结实走进车间,里面是个宽敞的大厅,一大群旅行团的人围住一柱火苗和一个女人。女人手里握着夹子,夹子上是一根玻璃管,她将玻璃管一头放到那柱火上烤,另一头用嘴一吹,玻璃管便会被吹出不同的形状。有花朵,有动物,有人物。每一个形状出现时,观众都会发出夸张的惊叹。这是玻璃工艺品厂新推出的一个项目,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吹花”表演。表演者手艺高,观赏性强。工艺品厂和旅行社合作,看吹花表演也就成了诸多旅行团的行程安排之一。
刘结实站到人群里,和大家一起看表演。他目光先是盯在变幻无穷的玻璃花上,慢慢地,目光上移,盯在表演者的脸上。这是一张女人的鹅蛋形脸,皮肤白皙,不甚兴旺的火光映在脸上,增添了一份嫩红。人五官是最难用单纯的词语描述的,大眼睛高鼻梁小嘴有好看的,也有不好看的,五官的每一官既要端正,又要搭配得好,五官间自己的搭配,五官与脸型的搭配,与表情肌的搭配等等。这女人的五官搭配得相当成功,给人一种清纯、秀气、精致、迷茫的感觉。盯着这张脸,刘结实的心河渐渐荡漾,脸上掠过一丝并无人注意的羞赧。
这个女人叫李小闲。
李小闲端坐在一柱火前,沉稳、安详。火像一束永恒的光笼罩住她。眼睛盯着变化着的玻璃花,专注得如入幻境。有好几个顾客探过头跟她说话,她都没听见。
一个玻璃厂的人凑过来,跟李小闲耳语了什么,她才把目光从那柱火中移出来,扫向观众。刚才那人提醒她,吹花表演是要和观众互动的,观众点什么,她就吹什么。这有点像台湾那个著名的歌星张帝,观众出题目,他就会围绕这个题目编出新词填进熟悉的歌曲中。观众说,吹个喇叭花。她就把玻璃管烤软,吹出一朵喇叭花来。观众说,吹个小动物,她就会吹出一只小羊或一只小狗来。观众说,吹个大美女。她就会吹出个美女,大波浪的披肩发,腰细腿长。观众鼓掌叫好。刘结实也叫好,他的声音与观众的声音有一个时间差,观众的好声落下了,他的好声才突兀地响起。
刘结实的声音引起李小闲的注意,她抬头,目光越过一个又一个脑袋,落到刘结实脸上。刘结实觉得脸一阵发烧,他知道此时自己的脸一定似大姑娘一样红。好在李小闲的目光只是一瞥,瞬间移开了。他脸上热度却持续了好一阵。
观众说,吹个鸡鸡。李小闲就吹了一只昂首挺胸的大公鸡。那观众说,不是这个鸡鸡。李小闲试探性看那人,那人说,是这个鸡鸡。见李小闲不解,他一脸坏笑道,非得让我说学名呀,就是男性生殖器。李小闲脸红了,怒目而视。观众们大笑。那人说,你吹呀?李小闲说,不是啥都能吹的。那人说,这行程单上白纸黑字,说吹花表情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吹不到的,咋的,骗人呀?李小闲说,请你自重。那人说,我要不自重呢?李小闲气得说不出话。刘结实一步蹿过去,一把抓住那人手腕,重重一捏,那人就嗷嗷地叫。刘结实说,你不自重,就请你从这儿滚出去。不等那人表态,硬是把他拖出车间。
旅行团撤了,刘结实也跟在后边向外撤。李小闲跟过来,冲刘结实后背说一句,谢谢。刘结实没回头,说,不用。刘结实继续往外走,他本想回头和李小闲撞一下眼神,但没拗过自己脖子。
这天夜里,刘结实失眠了。枕着枕头,脖子酸痛。夏夜星辰就挂在没挂窗帘的窗户上,如画。东北的夏夜也闷热,他不停地出汗,被子,身体,难捱的潮湿。他以这种状态幻想一个同样潮湿的女人,她穿厚厚的牛仔裤,长袖的衬衫,在酷热的夏天,她依然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她丰满的曲线欲盖弥彰。她就是李小闲。比这还早几年的一个夏天,在派出所警务室,李小闲就这样坐在他对面瑟瑟发抖,天气闷热,空气几乎是凝固的。李小闲被衬衫包裹的肩头扑簌簌地动,像一朵微弱的火苗。当时李小闲是被当作目击证人传讯,在金塘水库小螺山的崖顶上,她目击了一个男人的死亡。后来警方确认,那人死于跳崖自杀。
刘结实翻了个身,后脑勺对窗户,星辰成了背景。跳崖的男子他已经记不得模样,李小闲的模样却越来越清晰。他知道,李小闲就是他喜欢的女人的样子。
三
坐在日子深处,一柱火在摇曳,火映红了李小闲苍白的脸。
李小闲十八岁到玻璃工艺品厂工作,二十岁那年认识了南街小学的音乐教师张素平。张素平比李小闲大七八岁的样子,她从南街走过,不断有走碰头的人跟她打招呼。有叫她张老师的,有叫她张姐的,也有叫她素平的。张素平的知名度在南街里极高,她弹一手好风琴,教课时风琴声烟雾般飘到街上,齐唱的童音便是烟雾下的河水汩汩流过。张素平的知名度不是源于音乐教师的身份,而是源于她的热心肠。她不断给认识的或不认识的未婚青年介绍对象,且成功率极高。年轻人信任她,长辈也信任她,说她靠谱,她自己的婚姻就是一个标杆。张素平和丈夫王文茂相敬如宾的婚姻生活是最好的广告。很多人说,张素平介绍的对象,错不了。
张素平有一天在玻璃工艺品厂厂房的窗户前停住步子,扶着窗户,隔玻璃看了一会儿工人们吹花。一个女孩而不是女孩吹花吸引了她,这个女孩就是李小闲。张素平离开窗户,绕过厂房,进院门。没有人拦她,她的脸就是通行证。走进车间,把李小闲叫到外边。李小闲就这样认识了张素平。
张素平问,你叫啥?
李小闲说,李小闲。
张素平说,小闲。
李小闲嗯了一声。
张素平又问,搞对象没?
李小闲说,没呢。
张素平说,我给你介绍一个帅小伙。
李小闲说,不用。
张素平说,害羞了,不管你说用不用,我都会介绍给你。
李小闲知道自己并没有害羞,她说不用是真心不用。她也知道张素平是著名红娘,不用不是不信任张素平,而是觉得别扭。找对象是一生最浪漫的事,那个人应该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自然而然地出现,简单的一个眼神就能走进心灵的那种。介绍对象,岂止是别扭,还有一份失败藏在里面。
下班,进家门,母亲迎上来,说,张素平给你介绍对象了。李小闲说,用不着她。母亲说,用不着她还能用着谁?母亲递过一张照片,李小闲拿手挡回去,冲父亲投去求援的眼神。令她失望的是,父亲也说,张素平提的这个人条件不错,应该相一相。李小闲说,要相你们去,我才不去呢!
几天无话,李小闲以为这事被她挡回去了。当张素平领一个小伙子上门时,她才感到这事没自己想的那么简单,或者说她低估了张素平的攻击力。落座,不相也得相了。李小闲在他们密不透风的谈话中瞟那小子一眼,他没张素平说的那么帅,但浑身干净利落,脸部线条柔和,眉宇间居然有一股女人才有的秀气。相亲结束,张素平那边的消息很快反馈回来,小伙子没意见。母亲问李小闲有意见没,李小闲说,有。张素平盯住李小闲的母亲。母亲说,没有。张素平说,我该听谁的?母亲说,听我的。
李小闲还是与人家相处了。她也不是不敢不听母亲的,原因还在于她自己。在与母亲的抵抗中,是她来自心底的力量越来越弱。小伙子叫周亭,他的条件和张素平说的出入不大,他本人在一家国企当技术员,他父母都是机关干部,不错的家境。相处不久,李小闲的母亲托周亭的母亲一件事,李小闲的弟弟李小忙初中毕业了没工作,工作太难找了。周亭的母亲说,不难不难。不出一个月,李小忙进了一家国企。
周亭对李小闲说,让我妈把你也弄进国企吧。李小闲反问,你嫌我工作不好?周亭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李小闲挑衅似的说,不是那个意思干嘛要给我调工作?周亭连忙说,算我没说,不调就不调。李小闲也不是特别喜欢吹花,这个活儿板身子,累人。但她就是不想领周亭母亲的人情。尽管她也知道这个想法有点自欺欺人,李小忙的工作都是人家给找的,她其实早就领了人家的人情。
相处的过程还算顺利,不到半年,两家开始商量婚事了。李小闲这个时候才有一种类似猛醒的感觉,她爱周亭吗?这个形而上的问题连自己都觉得矫情。在内心深处挣扎了一阵,之后,顺利进入婚姻。婚后,周亭夜夜贪欢。周亭的性能力超强,与他的外貌反差甚大。偏偏李小闲对性并无格外兴趣,平平常常地做还能顺其自然,超出常规就嫌累厌烦,有了抗拒。矛盾由此而生。无法满足的周亭找茬儿,翻脸。人与人之间面皮一旦撕破,所有的内部情绪都会毫无遮拦地一泄如注。吵架到兴奋处,周亭便歇斯底里,摔东西,动手打人。李小闲曾多次脸上挂花,逃回娘家。
二人的战争持续了三年。
三年后一个星期六的下午,雨天。房屋、树木、街道都在雨帘里沉睡。街上偶尔驶过的车辆像从一棵树滑翔到另一棵树上的蝉,知了一声又回归沉寂。中午周亭喝了酒,酒助性,抱住李小闲欲行房事,被李小闲拒绝。李小闲说,大白天的,等晚上不行吗?周亭说,不行。继续搂抱,被李小闲推开。周亭火了,动手,李小闲还手。终是敌不过周亭,挂彩,夺门而逃。
回娘家,李小闲脸上的伤令娘家人气愤不已。父亲拎一根棍子冲进雨中,被母亲硬拉回来。雨天湿润,屋子里却有一股干燥的气体盘旋。不知过了多久,周亭踩着地上积水,吧嗒吧嗒地来了。敲门。李小忙抢先开门,周亭往里闯的一刹那,李小忙手里的尖刀捅进了周亭的心口。
周亭死了。李小忙被判死刑,立即执行。
执行枪决那天又下雨了,刑车驶过南街时大家都顶雨观瞧。车过去了,一些人追车跑。刑场设在南边的河滩,大卡车开上大坝时车轮打滑,轰鸣了好几次才成功。河水汹涌,原本布满卵石的干燥河滩被雨水打湿,卵石发出湿漉漉的亮光。李小忙被押上河滩,两个武警战士拖着他走。李小闲冲破人群几乎抵达李小忙跟前,最后时刻被警察拖开了。
周亭的死和李小忙的死,成了李小闲心上无法愈合的伤疤。接下来,李小闲父亲突发心梗,亡。李小闲的母亲得了尿毒症,坚持了一年,也亡。李小闲成了孤家寡人。
李小闲没有朋友,每天上班,下班,两点一线,很少外出。因为她的遭遇,很多人认定她是丧门星,很少有人主动接近她。经常来看望她的只有张素平。没有张素平也就没有这场悲剧,尽管张素平与这场悲剧并没有必然的联系,但这都不是解除怨恨,或不承担内疚的借口。
起初李小闲对张素平是回避的,在街上碰了面她低下头,躲着走。张素平主动喊她,她不应。张素平找上家里,她关上门。对于这个人,以及这个人所能引起的联想,她充满恐惧与绝望。可这个人像一只阴险的蚊子,任凭你怎么防范,怎么关门,一不留神,它还是会到你的身边嗡嗡地飞。
直到有一天,事情发生了变化。周亭家里一群人来找李小闲闹事,男男女女十多口大吵大闹,要李小闲赔周亭性命。李小闲说,我只有一条命,要就拿去吧。众人道,我们不要你的命,要你赔偿,你得搬出这套房子,把产权归还周家。李小闲嘴上抵抗,心里已生出被赶出家门的恐惧。正抵挡不住,张素平出现了。她挡在李小闲前边与周家人对峙,怒吼,要人,李小忙已经偿命了,要财产,想都别想,这是违法,你们信不信,我能一个一个把你们都送进局子去。僵持两个小时,周亭家属退却,李小闲长舒一口气。张素平再进屋子,她也就不阻拦了。
这是一个始发站,张素平由此开启了对李小闲好的模式。李小闲有困难时张素平准会出现,她没困难时张素平也会出现。张素平对她的好是全方位的,精神的、工作的、生活的。精神的是找她谈心,开导;工作的是找玻璃工艺品厂的领导,要厂方设法关照她;生活的最为丰富,她经常性地从自己并不充足的收入中挤出一部分,买各种各样的东西,比如胸罩、衬衣、头巾、袜子、鱼肉、果蔬……不断给李小闲送去。面对这样的攻势,李小闲只能投降。她知道张素平这样对她完全出于内疚,可张素平不过是个红娘,对于这桩悲剧的发生她并没有必然的责任。
这样的旅程在一个下雨的午后戛然而止。那天原本是个晴天,上午,张素平带一个班的学生去金塘水库郊游,坐大客车去的,开车的是一个学生家长。中午,在水库边野餐。下午,张素平带孩子们爬小螺山。爬到山腰,天陡然阴了,开始扑簌簌下小雨。张素平要往回返,遭到全体学生的反对,大家齐嚷,要看山顶的风光。张素平犹豫片刻,随了孩子们。山坡上石头被雨水淋过后有些湿滑,但孩子们还是一个个安全登顶了。张素平松一口气,她站到崖边远眺,脚下一滑,碎石滚动,张素平惨叫一声,人随碎石一起跌下山崖。
张素平就这样死了。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