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瘾君子》是巴勒斯根据自己的吸毒经历写出“垮掉”风格的小说。
《巴黎评论》:你是否曾有过因为害怕审查或类似的事情,表达方面受到限制?
金斯堡:这事挺复杂。我最早的害怕是,我父亲对我将要写下的东西会有怎样一番见解。比方说那时写《嚎叫》,我写的时候就想这东西写好了可不能发表,因为我不想让我爸看到里面都说了些什么。关于我的性生活,我想,要是你父亲读到这些东西……我当时尽想这些。然而这个顾虑随着作品真实性的形成被忽略了,或说,当我宣告了我的……你知道,最终这些顾虑都没什么意义。反而对写作是个帮助,因为我想,反正不发表,所以就无所顾忌了。像《嚎叫》这样的作品,基本只是为我自己、我所熟知的朋友,以及能带着宽容来欣赏它的作家们写的,是为那些不从道德角度去评判,而只是寻找人性的证明、隐秘的想法或坦率真话的人写的。
其后,才是出版的问题——我们碰到过好些。我记得英语出版商一开始拒绝了我们;我们也怕海关。首版上,我们不得不在一些脏字上加了星号,接下来《常青评论》再版时也用了星号,此后那么多人再版的时候,总想用《常青评论》版,而不是改后的、合法的、城市之光出版社的版本。有本犹太作家选本,忘了谁编的,总之是哥大的一帮知识分子。我曾书面恳请他们用城市之光版,但他们径直就印刷了带星号的。书名记不得叫什么了,好像叫《新一代的犹太写作》,有菲利普·罗斯等人。
▲美国“垮掉派”诗人艾伦·金斯堡(詹姆斯·弗兰科 James Franco 饰)的传记片,片名《嚎叫》沿用了金斯堡的同名长诗。
《巴黎评论》:过去的五六个月中你去了古巴、捷克斯洛伐克、苏联、波兰。这些经历有否帮你进一步明确了你对当前世界形势的感受?
金斯堡:唉,我不再有感觉——我甚至没觉得马列主义有任何答案——但我现在很肯定地感觉到,那儿没有能解我欲望之题的答案。对那些国家的大多数人来说也是一样——在苏联,波兰或古巴——真这么觉得的。它就像是种自上灌输下来的理论。没人认真想这个问题,因为它一点意思都没有,反正,在不同的国家,它有不同的意思。而反对“美国式愚蠢”这样的革命,初衷是好的,仍让人报以同情,我想,对于古巴,当然还有越南,这都是件好事。
但有件事我觉得很肯定,那就是共产主义或资本主义里并无人类的回答……也就是说,事后想想,至少对我来说美国的内部并不糟,尽管对黑人来说可能很糟,可也糟不到哪里去,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那种糟,不是不可救药的那种。美国人个个有钱有车,而美国之外,人人因美国的外交政策忍饥挨饿。或者就是被炸,被撕裂,流血街头,牙被打坏,被催泪瓦斯砸,屁股被滚烫的拨火棍戳,这种事要是放到美国,你知道,就会觉得很恐怖——黑人除外。
所以,我不知道。我看不到任何特别的答案,而且这个月对我来说,就好像一场原子弹战争快开始了,好像除了打仗什么法子都没有了。大家都不知妥协。大家都太恶了。我不是说这真的会发生,但……真该有人像马克思一样坐到大英博物馆里,想出一种新系统、一种新蓝图。又一个世纪过去了,技术把一切都改变了,也是时候想出种新的乌托邦系统了。巴勒斯几乎就是在做这件事。
然而,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布莱克的耶路撒冷、耶路撒冷式英国的想法,这个我觉得越来越说得通了。我想他给出了个很好的定义。我还对布莱克有一些不解的地方,还没读他读到能完全明白他所指出的方向。有可能是赤身的神圣的人形,有可能是能量,有可能是欲化或性解放,这些我们大家都相信的方向。然而,他好像也有一些想象我尚未完全明白。跟我们身体之外的一些东西有关,关于抗拒身体,这个我没完全弄明白。甚至,可能是死后的存在。这也是我没明白的。菲兹威廉姆博物馆里有封信是他死前数月写的。他说:“我的身体一片混乱,感受着压力,败坏着,但我的观念,我观念的能量及我的想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我觉得,这很难理解。我想,我要是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身上哪儿都疼,我就直接放弃了。我是说,我不认为我能在身体之外存在。但他好像可以。身为威廉的他做不到。也就是说,威廉的身体是和宇宙绑在一起的。而布莱克的身体没跟宇宙绑一块儿。很神秘,简直,就像远在天地之外。那天,我想了好久。
▲威廉·布莱克,英国文学史上最重要的诗人之一。
布莱克的耶路撒冷世界似乎就是仁慈—怜悯—和平。这个世界具有“人形”,“仁慈有一张人的脸。”(出自布莱克《人性概要》一诗)这些都比较明了。
《巴黎评论》:你怎么理解布莱克所说的“在这个时代,感官是灵魂的主要入口”——我不知道“这个时代”是什么意思,有别的什么时代么?
金斯堡:他说得很有意思,因为在印度神话里有同样的说法。他们所说的这个时代就是卡利年代、损毁的年代,或,耽迷于物质主义的时代。你在韦柯(Vico)那儿也能找到类似说法,怎么说的来着,黄金时代跑着跑着便回到了铁器的时代,然后又回到了石器的时代。唔,印度人称之为卡利年代,或末法时代、末世,而我们那么耽于物质。五官即物质。感官。他们说,即便智力、思想、惩戒、修行、萨达那、智能瑜伽、业瑜伽,也无法将我们拯救,因感官的工作那样强劲,凭我们自己的意志或努力,绝走不出它的魔爪。如今的印度普遍认为,唯一的出路是通过奉爱瑜伽(又称巴克蒂瑜伽),即信仰—希望—崇拜—敬慕,类似于基督教的“圣心”,这也是我觉得非常可爱的一种教义。即,纯粹的欢喜;你被救赎的唯一途径是通过歌唱。
换言之,从如此压抑的深渊拔地而起,把自己的灵魂拔往更为妥帖的极乐与通达之境的唯一途径,是完全听随心的愿望。愿景取决于心的罗盘,这个罗盘指明了心向往之的地方。随后,你五体投地、歌唱、吟诵祈祷和咒语,直到达到狂喜和通达的境地,直到极乐溢满周身。他们说,像圣托马斯·阿奎那那样的智者绝不会这样做,因为那就好像我自己老要纠结于是否还记得前世——我是说,你很可能就把自己转晕了,而这跟“存在之花”终没什么关系。布莱克说过类似的话:能量、过量……其通往智慧之宫。奉爱瑜伽就好像是过多的虔诚——明白吧,就是你,把自己完完全全献出去。
有趣的是,我在布林达班咨询灵性问题的女圣人锡铝·玛塔克里希那基告诉我,要把布莱克作为我的精神导师。精神导师有那么多种,无论是活着的还是不再活着的,只要他确能令你启蒙;而我确实受到了布莱克的启蒙,至少通过他获得了狂喜的体验。所以我一来到剑桥便迫不及待要去菲兹威廉姆博物馆,去找找他那首《天真之歌》里的拼写错误。
《巴黎评论》:你说的布莱克体验是怎么回事?
金斯堡:大概是 1945 年,我对“至上真如”很感兴趣,关于最后的那次寻找“至上真如”之旅,我也写了些长诗。它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或托马斯·沃尔夫式的理想化,或兰波的——兰波的说法叫什么来着,新图景,是不是这样说的?还有凯鲁亚克谈话间也提到过一种新图景;其本只是出于直觉的渴望,然而,也出于对宇宙的颇有意味的宽容。
1948 年夏天,在我住的东哈莱姆——我多次说过,有点儿像《古舟子咏》:“从三人中拦住一人。/‘凭你的灰胡须……’”信天翁挂在你脖子上……——当时我就想,若过上一二十年我再想跟人讲明白那天在我身上都发生了什么,那可真是件要命的事!我甚至写了首长诗:“我将变老,变成灰发的,嘟嘟囔囔的人,/ 每小时都同一个想法,而对每个想法,都是同样的否认。/ 我是否会耗费我生,去称颂上帝这个概念?/ 时光不寄希望。我们爬了又等。我们等了又独终。”那是《圣诗》之二——我从未将它发表。
话说回来,我那时在哈莱姆躺在我的床上……手淫。我就这么胡乱躺在窗台边的一张床上,眼睛望着窗外哈莱姆的飞檐和其上的天空。我这人老是一边看书一边手淫——这大概也是青春期少年通常的做法吧。尽管那时我早过了青春期。二十二岁样子。你知道,手淫时做点儿别的事转移下注意力挺好的,看看书啦,望望窗外啦,让脑瓜仍然转着,这样倒像更性感了似的。
那个礼拜我都干了些啥呢——我那会儿处于特别孤独寂寞的状态,就这么,处于心灵的黑夜,读着圣十字若望(又称十架约翰,中世纪末期西班牙圣徒、灵修大师、诗人。《心灵的黑夜》恰为圣十字若望的作品)。可能因为认识的人都走了,巴勒斯在墨西哥,杰克远在长岛,彼此见不着,而我跟他们已多年亲密无间。亨克像是在蹲监狱(赫伯特·亨克,诗人和作家,垮掉派代表人物之一,亦为小偷兼男伎)。总之,就一个熟人都没有。主要也因为此前我跟 N.C. 在一起,结果我从他那儿收到封信,说我们完完了,结束了,不该再认为彼此是恋人了,理由是这个关系走不下去。那之前我们——说的其实是尼尔·卡萨迪,我前面称他为 N.C. ,但我想你可以用全名——可是有着一种温柔大爱。我猜,那感觉对他来说有点太多了;也因他远在三千英里之外,在那大洲上有六千女友,成天忙得要死,我却在纽约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这样我收到了他的信,他说:“艾伦,现在我们该去新的领地了。”他就像是对我那些最温柔的希望狠命砸了一锤子。我想这辈子是再也碰不到这样的性灵之交,这样的满足了!于是,我就陷入……觉得理想化的罗曼蒂克之境对我关上了大门。那会儿我也才毕业,无处可去,工作也找不着,所以真没别的事好做了,只好住在哈莱姆吃吃蔬菜。公寓是从别人那儿借的。分租的。
于是在那样的状况下,没着落,还走到了死角,在这么个成长的过渡期,精神上死水微澜,既没新图景,也没至上真如,只有眼前让人无所适从的世界……精神上的紧张在各个方向上达成了可笑的平衡。这么个情况下,高潮刚过,膝上一本布莱克的书——我甚至没认真在读,视线只是随便飘过《啊,向日葵》的页面,突然间——这首我此前读过多遍,熟得简直除了花之甜蜜什么意思都没有了的诗——突然间,我就觉得这首诗谈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