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朋友说了句话很有道理，做人不能“既要又要也要”。丰县当地的病，要是用一句话来概括，是既要、又要、也要。在小花梅的事上，他们当地希望既要没有报道，又要没有谣言，还要没有“周边”。想得真好。可是做不做得到呢？只能这样说：以丰县的能力绝对做不到。所以这就形成了一个“不可能三角”。一旦没有了报道，传言就起来了，周边也就挖出来了，于是各种花边就满天飞了，各类案例也出来了，“保证书”也出来了，最后他们当地说什么人们都不信了，说到底，就是因为之前丰县“既要又要也要”的病。现在调查组公布的DNA鉴定结果，有一些网友也不敢信了，还认为会是李莹。还有一些段子在传，比如张麻子说那不是我，他们非说是我，等等。同为网民，我也理解这种心情——之前我们大家已经被你们丰县玩了，现在我们要玩回来。你们丰县撤几个昏官，就不让我们玩你了？不行。那么现在的DNA鉴定是不是真的？肯定是真的。很简单，眼下造这个假，第一、犯不着；第二、做不了。有的网民不敢相信，那是因为他们不大了解和熟悉“规则”，不大明白什么事在什么情况下也许有假，而什么事在什么情况下不会有假。大家看见了，这个DNA鉴定要跨省域协作，要公安部协调，发布这个结论还必须经过一些严格的把关，而眼下，到了那个层面，根本没必要在这么个鉴定上撒个弥天大谎。说直白点，鉴定了如果是李莹，对于上级部门来说，天塌不下来；而如果造个假，那可就不好说了。四川也根本没有必要配合你丰县去做这个假。如果我连这个都能判断错了，除非是我之前这些年当了一个假的政法记者，了解了一个假体制了。不熟悉我这个号的路人看了这一段，可能会生气：王八蛋为丰县说话啊？但是我相信，这里更多的读者，是了解我这个人、了解我这个号的，是风风雨雨陪伴着一起走过来的，他们知道我不会在这种事上说假话。网民气不过，气不过就对了，我也气不过。但是我仍然想说，要找准病根，不可无端迁怒于别人，比如，不可在毫无切实证据的情况下凭着揣测迁怒于李莹的母亲、家人，迁怒他们没给我们想要的“痛快”的结果。须知，世上最难的事不是拥有力量，而是在拥有了力量之后如何去恰当地使用。有时候“正义”的情绪只要溢出边界，就会一秒变成暴行。“愤怒”是很容易的，而“共情”要难得多。你认为自己只是跟风随口给人一个唾沫，但万一落在无辜的人身上，会比利刀还伤人。一旦搞不好，我们就会变成了旁观者反过来对受害者施暴：为什么你不要我想要的结果？为什么你不按照我们想的去做？那就颠倒了。郭德纲讲，在啥都不明白的情况下就劝人宽容的人，要离远点；同样的，在啥都不明白的情况下去逼迫别人愤怒、强迫别人“战斗到底”的人，也要离远点。我之前刚工作的时候就总被告知一句话：“笔下有人命关天”。键盘下也有人命关天。如今，随着调查和处理结果的发布，一份公道得以阶段性地实现了。但说实话，在欣慰之余，我心里更多的其实是庆幸，真的是庆幸。今天的结果，当然来自于各界的努力，来自于更高层的介入。但是仍然想说，互联网，永远是猎奇的和健忘的，如果不是此前一连串的许多“巧合”，这个事也许已经被淡忘了。试想，如果这个可怜的人所生的不是极端的八个孩子，而“只是”三两个孩子，虽然其实性质的恶劣程度没有任何不同，但受到的关注程度却会几何式地下降，现在搞不好已经被淡忘了；又如果，不是恰好阴差阳错扯出来一个李莹事件，让这个事的想象空间和诡谲程度被十倍地放大，也许这事也被丰县当地给混过去了。再如果，后来的新的热点倘若不是谷爱凌，无巧不巧地和小花梅的人生命运形成了最强烈的对比，让小花梅的事又一次刺痛了人、提醒了人，也许这事也就过去了；最后，如果丰县当地应对不是那么糟糕，如果他们的前两次回应不是那么颟顸，如果一开始他们的假话里能稍微多几句真话，不是那么“既要又要也要”，这个事或许也稀里糊涂被当地给混过去了。 正义永远是必然的，但正义也往往是偶然的。下一步，应该继续关怀小花梅，她是当事人，是最大的受害者。当然，也包括尚不知在何方的李莹。网民现在最好的做法，我觉得是三方面：第一，深藏功与名，记住，小花梅她们才是主角，我们永远不是主角。第二，有秩序地退场，但不要一哄而散。第三，始终关心她，但不是给小花梅强行当“人生主持人”，当“人生保姆”，不要越俎代庖去试图包办操控她的一切细节，比如评判谁配当她儿子，谁不配；谁配接触她，谁不配；谁配喂她吃饭，谁不配。我们之前是做过这样的事的。说白了，只有够清醒和理性的观众，才能看得到正剧。如果大家只喜欢看表演，那你看到的就只是表演，你能骂到的也永远只是个别演砸了的人。我的主业，是读金庸小说。此时此刻，忽然想起郭靖的父亲，他从北方流落来到临安的牛家村，说了一句很感人的话：“爱这里人情厚”。
人情厚，多么温暖的字眼。后来我们知道了为什么牛家村人情厚了：有一个可怜的傻姑，神智失常，没有亲人父母，然而村民们始终没有虐待她，没有将她贩卖了，让她至少长大成人了。和眼前小花梅的遭遇相比，牛家村是不是人情厚？但愿我们每个人生长的地方都像牛家村一样，人情厚、风俗淳。所以，不要错过反思的机会。这真的是一个深刻的反思的机会，反思过去，反思既往，反思当下，反思伦理，反思道德，反思我们的有限性，不然这许许多多的代价就白付了。德国刑法学家李斯特说过一句话：最好的社会政策，才是最好的刑事政策。希望通过反思，我们的社会能日益变得更好。最后，这个事，这个结果，有许多人付出了努力，大家也都看得见；但是与此同时还有许多人也付出了努力，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但是外界却看不见，也无法对外说。我碰巧知道一些。致敬他们的努力。在此，仍然想说罗翔老师在他《法治的细节》中所引的一句话：让我们在每一天的生活中完善法治的细节。唯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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