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社会调查来掌握民情,亦是自由主义的国家理论中所谓知情政府(informed governance/knowing state)的一部分。如我们在下一小节将讲述的那样,在不列颠政治里面,将社会调查视为国家治理的组成部分,从18世纪末开始一直延续到维多利亚时期(Collini et al.,1983:18)。在这种社会改良意味浓厚的调查中,社会调查实则是理智清醒的“立法科学”(science of legislation)的一个组成部分(Winch,1993:65)。但需要注意的是,这个理论传统,透过托克维尔对民主制的深刻反思,成为更具批判色彩的工业时代社会调查的基础思想(Drolet,2003;崇明,2008)。
早期维多利亚时代的社会调查运动促成了“实地调查者”(fieldworker)对特定社区或地方的深入描写取代了相关部门以“问询”(interrogatories)取得的信息,从而使得“人群的生活”成为调查的真正对象(Abrams,1968:18;Bulmer,1991:16)。但至此之后,社会调查的两个层面开始出现分化:专注于特定社区状况的社区民族志(community ethnographer)和统计数据的提供。后者在19世纪中期仍集中由地方官员和机构掌控。对前者来说,随着工业革命在英国的展开,改良论和道德统计式的社会调查催生了大量亲无产阶级的专门调查,“志愿调查者”的视角开始越来越多的加入了劳资批判和阶级分析。[5]但同时,社会调查也从笼统的道德关怀分化为针对特定社会人群(如移民),或是特定类型的社会组织(如法国的小家庭工业)的更为专门和深入的调研(Yeo,2003:91)。介于政府和纯粹志愿者之间的调查组织,特别是以“统计”和“社会科学”为名的调查研究组织开始出现,典型的例子是不列颠社会科学促进会的成立(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the Promotion of Social Sciences,1857年)。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后期维多利亚时代的社会调查非常坚定地走向了对特定地点和具体社区的整全的观察。其代表是布思(Charles Booth)于1886年开始在伦敦针对贫困,越轨和犯罪进行的调查(Booth,1903;Cullen,1975;Goldman,2002)。布思说得很明白,这样的调查虽然强调田野工作,力图在“个人道德”之外找到精确量度贫困这一“社会事实”的办法,它仍然是道德改良的一部分,和历史或系统地分析产生贫困的社会过程的“社会”分析有本质区别。
内在地看早期社会研究,其实践者看待社会世界的知识主张是学者关心的第一个问题。对西方社会科学来说,截止于维多利亚时代(Victorian times),乃至大西洋两岸的进步主义(Progressive Era)时代的早期社会科学,是漫长的“早期现代”科学与思想史的一个晚期的组成。[10]学科史和思想史学者的关注焦点之一,在于社会调查的认识论奠基,特别是其对经验事实的陈述以及分析。社会调查者对将“事实”从其生长的社会环境中剥离出来的手段成为知识主张的关键。需要注意的是,总体来看,知识主张向来是思想史和科学史学者对近代早期之后的社会认知(social epidemics)的一个重点。[11]但20世纪前期的社会调查所体现的精神,并不完全是工业时代的“事实至上”,也包含了社会调查的先行者(Frédéric Le Play)身上的那种观察社会之法(méthode d’observation)的道德旨趣(Pitt,1988;Liebersohn,2003)。作为早期社会研究的代表,这种着眼于社会疾患,乃至像黎伯勒那样钟情于传统社会形式的调查更容易被放入到学科演进的轨迹里面去看待。不过,“社会调查时代”事实上终结了黎伯勒这样的保守主义的理想(Lazarsfeld,1961)。
社会调查一向在西方的社会科学历史中被视为重要的纷争阶段和分水岭(Horn,1994;Anderson and Greenwald,1996;Horne,2001)。充满社会批判和呼吁社会改良的“调查道义”(investigative morality)在社会调查运动中存续,但最迟在两战之间,要求更冷静的,实事求是地看待社会问题的“科学化”呼声同样在这一波运动中崭露头角。最终,以“科学”为目标的“专业化”占据了上风,促使社会科学进入了学院化的时代(Bateman,2001;Bannister,2008:335-336)。
在检讨早期社会调查的“内在性”的思路里面,专业化的命题遇到的最大挑战是,早期的社会学研究者并不认为淡化或者摒弃对“工业化社会”的道德批判是将社会学区别于其他类型的“社会学研究”的根本特点。[12]强调大学的主导地位和学科化,乃至学院知识的优越并没有使得社会科学对规范性问题的意识有根本的排斥(Platt,1996:150-154)。与此同时,如我们在费齐的钢铁工人调查中所看到的那样,社会调查的道德感具有非常的变动性和历史感,而促成这些变化力的来源之一恰恰是学院知识。也就是说,上述专业化的思路在于简单地看待了学科知识和规范性(道德意识)问题之间的关联。将“道德感”仅仅视为反智的社会批判(anti-intellectual social critique)。因此这一观点简单地认为学科,学院在知识生产中的上升一定会取消规范问题在学科中的地位,而使得社会科学远离“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