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书评人维舟
我大学毕业以后在上海,很多人会慢慢地回乡去,但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乡愁,虽然有时候我也会写一些乡土散文。那时我每次回乡就发现,我自己对乡土越来越有疏离感。经历了一些事情以后,我很难对乡土抱有所谓的温情,我知道它有灰暗的一面,只是我以前不懂得怎么去审视这些东西。当我接触到一些社会学的书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能够摆脱原来的情感,能够从另外一些角度去观察乡土社会。我本人非常反对把乡土看作是某种田园诗歌的景象,虽然有时候我觉得城市社会有点冷漠,但是后来我自己在这里生活了以后,发现它的冷淡也有冷淡的好处,比如它的边界感非常清晰。慢慢地我在这个地方生活久了以后,我发现城市社会也有它自己的一套运行逻辑。所以你可以从乡土来观察城市,也可以从城市来回望乡土,这是不同的视角。
另外,我们讲到乡土社会时要注意一点,我们所说的这个“社会”的概念本身是一个外来词。社会在古汉语里面也有,指的是以社为中心的一个团体,社是土地神。但是社会这个词用来指代我们现在意义上的Society这个概念,实际上是近代日本人用这个词翻译英语的Society,然后再把这个社会概念输入中国来。中国古代没有我们现在理解的社会这个词,因为有一种观点认为中国古代实际上是国家把社会给涵盖了,它是一个一元社会,并不存在国家和社会的二元分类。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农村社会或者乡土社会,虽然是早就存在了,但是它没有被看作是一个认知或者研究的对象,只是一个个孤零零的乡村。直到社会学的传入,才使之成为可能,当然社会学最早是出现在法国的一门学问,我们中国古代也没有这门学科。那我们就可以思考,我们为什么要理解中国社会的乡土性,理解中国社会的乡土性对于我们理解中国有什么意义呢?
活动现场
许纪霖
:两位都在怀旧,我先怀旧一番再回答这些大问题。讲到乡土,我现在记起来,我小时候唯一对乡土的想念是对外婆家,因为我妈是上海本地人,今天话说就是闵行人。那时候我妈带着我还有我姐姐坐车——我小时候在虹口出生长大,然后辛辛苦苦去往徐家汇,到了徐家汇就意味着到了上海的尽头了。我们坐徐闵线,就是从徐家汇到闵行,20世纪60年代已经有这个徐闵线了,现在还有,然后就往外婆家。我外婆住在今天老闵行这一带,到现在我还记得很大的房子,前面还有一大片空地,一棵非常非常大、在小孩子看来硕大无比的大樟树,前面有一块菜园,这是我小时候记忆中的乡村。外婆家前屋后屋非常大,这和我居住的城市形成很大的对比,这就是我印象中的乡村。当然这个乡村我也没有怀太多的乡愁,只是前几年去寻找过,拆迁了,要找到那一块很难,只是依稀间觉得原来大概在这个地方。所以对我来说乡村在自己的记忆当中,是遥远的、依稀的、模糊的故事。
我前面说了,实际上现代人,特别是都市里的人,越来越浓的那种乡愁、对乡土的那种想象,并不是现在才开始的,它实际上伴随着城市化的出现就已经开始了。中国的城市化,或者说其他什么化,其实是跟着精英走的,精英在哪儿,就是什么化。古代精英在乡村,做了官或者赚了点钱就赶紧回老家买地,成为地主,是精英在乡村。到了1905年科举制废除以后,精英都往城市跑了,所以开始了城市化。但是城市化后,那种对乡土的迷恋、怀念,同时也出现了。
举个例子来说,李大钊、梁漱溟等人对上海深恶痛绝,十里洋场,一片腐败,人都被毒害了,特别是上海,认为这是片罪恶之地。所以李大钊号召年轻人要回到乡村,回到田园,因为那边的空气是干净的,天空是湛蓝的,这是李大钊的呼唤,五四的时候已经出现了。这背后恰恰是一种对现代化的反弹,这种批判,一部分资源就来自过去传统的田园,所以乡村就成为对都市的一个批判符号。
梁漱溟与学生在邹平开展乡村建设
但还是有人愿意回到乡村的,比如说梁漱溟放着北大教授不做,带了一帮学生跑到山东邹平去搞乡村建设。因为梁漱溟看得很清楚,说要复兴中国文化,城市里面是没法复兴的,只有到乡村去,因为中国文化的根在乡村,只有到了乡村才能够拯救中国文化。所以他回到乡村,搞乡村建设,这又是一段。
到了20世纪90年代,现代化第二次起步以后,那种对乡村的迷恋、对乡村田园精神的呼唤,依然是连绵不绝。比如说著名作家贾平凹90年代写的《废都》,很多人印象最深的一个点可能是“此处省略多少个字”。我在《读书》杂志上发表过一篇对《废都》的评论,我重点不是要恢复那些他省略的字,而是我在这里面看出了自五四时期开始的那种对乡土的呼唤和迷恋。虽然《废都》里面的男主角在城市里面活得有头有脸,就像贾平凹本人一样,但是他依然觉得乡村是他最迷恋的。
维舟
:坦白讲,乡村人不太能理解城市人的想法。我的老家崇明,90年代初刚开始搞旅游业的时候,周围的亲友很困惑:“上海这帮人到崇明来旅游,看什么呢?我们这里什么都没有啊。”那时候谁也想不到,过了二三十年,现在去崇明的游客多得不得了,每次节假日回岛区都非常拥堵。你问他们到崇明来看什么呢,很多人觉得崇明田园风光很好,符合他们想象中的乡村,实际上崇明人因为自己看惯了,就很困惑,觉得没有什么可看的。所以刚刚许老师说的,实际上可能是城市的知识精英的理解,真正的乡下人是不太能理解的。
许纪霖
:现在流行的不仅是回到田园,还要回到牧场。像今年大红大紫的《我的阿勒泰》为什么这么火?谁都没有想到一个用散文改编的电视剧红成这样。实际上它试图告诉人们,你有另外一种生活的可能,另外一种活法。回到田园还不够,还要回到游牧民族的游牧生活。在大牧场,特别是像北疆这种地方,人才可以找到真正的自己。这是另外一种乡愁,甚至是比乡愁高级的一种所谓非城市化、反城市化的活法。因为那个地方没有“卷”,要“躺平”的话,也是一种高雅的“躺平”。
电视剧《我的阿勒泰》海报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乡村、乡土,恰恰是相对都市人而言。就像我前面说到的贾平凹,他想象的田园是美好的,甚至他心中的神就是那头奶牛。但是这个东西只是想想而已,就像我们已经意识到,基本上大部分乡土作品都是在都市里面写的。凡是想象中的田园、想象中的牧场,都是美好的,但是一旦要你回去,真的让你不是作为游客,而是作为一个生活者在乡村,我想你大概撑不了多少时间。20世纪30年代,除了梁漱溟,还有吴景超等一帮社会科学家也说要回到乡村去,结果回去待了两个礼拜就待不住。为什么?首先,没有研究的条件;第二个,城市里面有抽水马桶,乡村里面只有大茅坑,这个受不了。所以不是说想回去就能回去的,都是想想就好了。作为游客的心理和你真正回去的心理是不一样的。
但是乡村始终是一个批判性的符号,作为一个参照,来反思我们今天都市生活当中所匮乏的那部分。而匮乏的那部分恰恰是和人情相关的那部分。因为在都市里面人与人之间永远是有距离的,不像乡村是一个人情的社会。所以各种各样所谓“乡愁”,实际上寻找的都是我们生活当中曾经有过,或者没有过但是所希望有的,所匮乏的那部分东西。但那个东西一旦你真实地拥有了,它绝对不会是“免费的午餐”,它会带来另外一些不方便,而这些不方便是你不愿意承受的。所以“乡愁”永远是一种可望不可即的、“想想就好了”的那种好。
毛尖
:两位老师都谈到了乡愁,我稍微在文学史的视阈中回顾一下。其实乡愁这个概念是比较晚近才出来的,我们在看文学史的时候,乡土这个概念曾经是一个很梦魇的存在,像施蛰存他们写到老家的时候,其实把老家写得有点恐怖。
前面维舟老师谈到乡村的葬礼,我小时候也有一个经历。我10岁的时候外祖父过世了,因为我外祖父是宁波奉化一个村的族长,他虽然不住在那边,但是他依然保持族长的身份,所以葬礼是非常隆重的。那个流水席吃了整整五天还是七天——漫长的时间。其实说实在的,这个事情在回望时可能会觉得人情很美好,但是我记得当时我们全家都是无比疲惫,因为每天不停有人来吃流水席,尤其我们当地是相对比较贫穷的,所以等终于回到宁波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我当时还写作文把乡村陋习批评了一番,老师还给读了出来,因为当时是80年代,老师还觉得好像我很有觉悟。
也就是说,关于乡村的情感的迭代其实是有很多时间点的,是不同的——在整个社会追求城市的时候,乡村是作为某种东西被甩在后面的;到现在,城市化的很多毛病出来了的时候,我们对乡村又有一种乡愁般的东西,要去回望它。比如我回老家,我妈觉得毛豆要自己剥,不是自己剥的就不鲜,是不能进嘴的;她剥毛豆还要跟毛豆说话,觉得这样剥出来的毛豆才是活的。我妈在宁波生活,还强悍地要在城市里养鸡,觉得这样养出来的鸡才能吃,而且她还要给鸡做按摩,觉得这样跟鸡有交流。我们在回看的时候觉得这里面是有一个乡愁般的东西,但是它发生的当时,其实带着很多不堪的东西,或者说很累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