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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这样?丨单读

单读  · 杂志  · 6 年前

导演李霄峰新作《追·踪》入围本届釜山电影节亚洲之窗评委会大奖,由罗晋、聂远、黄觉、辛鹏、姜珮瑶主演。从处女作《少女哪吒》开始,单读就持续关注着李霄峰的创作,他是我们时代少有的电影作者,持续创作出明媚、纯粹、严厉的电影。今天上午,《追·踪》将在釜山电影节全球首映,它也同时入围了平遥国际电影节,预计明年才会在国内公映。单读是这部电影最早的观众之一。这可能是你看到的第一篇影评。


▲电影《追·踪》釜山电影节展映海报



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这样?

吴琦


随着年纪的增长,最怕别人给自己贴上的标签,其实是天真。


作为一个成年人,你应该具备的是强大的生存能力和日益远大的前景,你应该相信线性的进步的价值,并且承认在这个进步的过程中人总是身不由己,你应该已经接受,世界从来都是不公正的,为了生存下去犯一点错不过是权宜之计,应酬、攀附、自我吹嘘,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缺点,你应该早就习惯独自一人走在路上,自己取悦和保护自己,不再需要人群。天真,唯独只有天真,不再是你的权力。


在电影《追·踪》里,聂远扮演的警察,在看上去已经在生意场上出人头地的前同事的婚礼上,因为劝自己的女人少喝一点,被老友数落,“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这样?”这个始终没有改行,并且对多年前一桩悬案念念不忘的老警察,皱了皱眉,冷静,而不解,回了一句,“我哪样啊?”


这句听上去没什么用处的台词,就是我说的那种“天真”的声音。



我想象这句话其实在大多数人心中都经常升起,但更经常的是,一张嘴就吞了回去,像一句不该说的气话,一句没有用的慨叹,一句不属于自己的台词,被自己的理智及时枪毙,连筋带肉把那些不服、困扰、怅然若失的情绪一起都平息了。而天真的人如这个警察,连自己有多天真还不知情。

 


我第一次看到这部电影,就对聂远和他的角色印象深刻。


看他出现在案发地点,四处张望,寻找证据,带家属认尸,属于那种不用穿警服就知道他是警察的类型。看他带着必要的忧愁和痛苦,像一团巨大的决心,也像我的舅舅,像某个在地方派出所执勤的初中同学,像那些不需要联系就知道他们的人生过得多么倔强的故人——他们如同失修的船,都停泊在过去。


在这部电影灼热、诡谲的气氛里,他的角色最有血肉,也最平凡。和导演李霄峰的处女作《少女哪吒》一样,主体故事中的所有角色都具有“原型”色彩,被赋予了许多想象和引申的空间,当他们起飞,只有这个警察还站在原地,站在过去和未来的现场,站在一个可以预料的地方。因此我说,不论从表演风格或影片结构上来看,他都构成了这部电影的现实主义根基。


只有一个始终工作在一线、对经手的案件了如指掌、对这个职业本身的正义感有知觉的警察,才能在血案中看见不公,看见所有的不公在时空碎片中残存的证据。如果不是他,这个故事便不存在。他是整部电影的眼睛。



但他不拥有讲述故事的权力,他不是唯一的视点。案件从他这里开启的那一刻,就被另外的力量掌管了。甚至当银幕尚未亮起的时刻,你就能听到某种幽灵的轰鸣,它拖着乌黑而透明、沉重又轻盈的身子,紧紧地贴地逡巡,划出巨大的噪音,却不留痕迹。在所有情节发展的地方,这种音效(以及整部电影的声音叙事)一再出现,不仅作为一种美学提示,也作为一支自主的力量,几乎和镜头运动同时推进,不停地交汇又错开,真正统治了这个故事。


电影的悬疑气质也来自于此,它的悬念并不在于一桩案件的解法,而在于总有一种解法是必然的。这种必然性从一开始就寄生在死人和活人的身体里,被一点点喂养、逼迫、召唤出来。好的戏剧绝不是偶然的,或者说所有看上去精妙绝伦的偶然,本质上都在等待一个确凿的证明。而聂远所扮演的警察,在这个意义上也是一个“原型”,是这个更高、更神秘、更不可撼动的力量在这个故事中的代理。



至于这个必然的怪物到底是什么,是这部电影真正的秘密。在公映之前,很难完整地谈论它。尽管我向来相信,能轻易被剧透毁掉的电影不是好电影。


像前面说的,所有案件中人都具有超越现实主义的色彩,经过凝练的电影语言,他们的形象像是一面又一面棱镜,冷冽,迅速,短兵相接。有人会突然问,什么最珍贵?有人会突然答,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还有人像哲学家,说,心软的人未必都善良。每一句都需要停顿,需要琢磨,像鱼刺一样卡在那里。我想象那些习惯了来电影院找乐子、图刺激的观众,大概会觉得说这些话的人奇怪。


“哪里奇怪啊?”天真的人会这么回应。



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开始尽量不流露真情?电影偏要重拾这样的瞬间,把大多数人咽下去的那些话,连同我们的迟疑、悔恨、不平和叹息,重新说出来。这反而让他们显得“可疑”。明明大家都醉了,为什么你还醒着?明明明大家都在追逐快乐,为什么你要扫兴?这种可疑并不是指他们心怀不轨,而正相反,在一个人人有所图谋的年代,图谋却不能完全满足你,这显得非常不合常理。


更容易理解的角色是罗晋扮演的医生,只有他的道路清晰可见,从小要拿最高分,要娶最漂亮的姑娘,要做人上人,这是唯一合理的动机。


这部电影所讲述的,正是这种雕像被粉碎、常识被颠倒、价值分崩离析的声音。

 


从处女作《少女哪吒》开始,李霄峰就是同代人中少有地直接面对和处理改革开放的社会遗产的一位导演。作为伴随改革开放长大的一代,他脱胎于这个母体,也受益于此。但当所有人都在高歌我们在这次辉煌的转型中所收获的一切的时候,他转身发现,原来哀鸿遍野,到处散落着我们失去的东西。


它们像太重的行李,在航行中被抛入海中,成为必须的耗损和牺牲。有的被捞出来,在片子里出现,比如,钢铁厂的特写,罗中立的名画《父亲》,托尔斯泰的《复活》,前苏联的调子,背景里一对相互搀扶的老人走过去,合唱团的姑娘们唱着,寻找往事踪影……但人们未必能够认出来,因为时代真的不同了,求生的意志胜过一切。


▲李霄峰处女作《少女哪吒》剧照


如果说《少女哪吒》失去的还仅仅是爱与青春,一种诚实生活的可能性,那么到这一部《追踪》,失去的是生命本身,是这种可能性在付诸实践之后、仍注定走向毁灭的悲剧。


导演把故事设定在重庆,在这座空间落差天生具有张力的城市,用了好几个触目惊心的俯视镜头。只见那怪物掠过高楼、掠过墓地、掠过死人的眼睛,它看到亚当和夏娃,看到他们的孩子纷纷坠落,起伏的大地上露出赤裸裸的阶级。不论是穷人还是富人,本质上都臣服于这种秩序,成为它的奴隶。


影片中所有暴力动作的音效和肢体语言,都是象征性的,仿佛是与另一个空间发生的共振,令人震颤的感觉,真实的击打或者屠杀不具有那样的速率。那分明是一种道德感在涌动,在撞击,在追捕。最后凶手被抓住,还是在剧场里,在公有制时代那种工人文化宫,灯光照耀在柱子上,从银幕里溢出来,他痛哭流涕,完全是宗教里救赎与受难的氛围,是报应。


“杀人是不对的。”


“好人不多了。”

 


李霄峰喜欢在自己的电影里造一所遗世独立的房子,用鲜艳的颜色装饰它,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看起来人迹罕至,却总有路可以到达,也的确有人曾到过那里。


这些房子是一个电影导演的神龛,里面放着他相信的东西。现实主义的方法不能完全概括,但脱离开现实和历史的参照又无法理解,山高路远,只留给他那么一条遥远的窄路,为那些逐渐沉没、黯淡下去的物品,重新涂上明媚、纯粹、严厉的色彩。这也是他的电影一贯以来的审美特性。



这来自他对电影本体的基本观点,他相信电影制造的不是幻觉,而是彼岸,是梦境。《追踪》里面就有好几幕,主角深爱的女孩在小城里一个老旧的舞台上跳芭蕾,在偌大的重庆开了一家花店,他用最柔和的光笼罩着这些地方,和其他残酷冷冽的部分形成对比,让它们看上去是天堂一样的存在。


无非只是在说,仅仅有一种生活是不够的,还应该有精神世界,仅仅有痛苦是不足够的,还应该有创造,仅仅有此刻是不够的,还应该有未来。无非是在说,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人都有选择,出路就在那里,看你愿不愿意承担它的后果罢了。


姑且就称之为天真吧。让这个词承担、消解所有的罪责,不必把它过度修饰成一种美德,也不要把它当做一句想当然的骂人话。它是真实存在的情感事物,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更是这个国家和世界的一部分。如今,他们被嘲笑、忽略、抹去,被沉默压得抬不起头来。因为所有人的潜台词都是,认真你就输了,谁撂狠话谁傻逼。承认吧,历史早就证明对人心存过高的期待是虚妄的,得过且过就行了,生活很容易蒙混过关,而且科技这么发达,只会越来越容易。但既然李霄峰坚持把这部电影拍出来了,就会有更多天真尚存的人感到一种义务——把话接着说下去。


哪怕只是一句最轻慢的提醒,下次再遇到天真的人,千万别以为他们只是配角。


失败者拥有最珍贵的命运。




部分配图来自电影《追·踪》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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