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解释这段话的关键在于,查拉图斯特拉的第一次提问和侏儒的回答与查拉图斯特拉的第二次提问有什么主要区别?研究者们一般把重点放在“瞬间”之上,指出侏儒没有看到“瞬间”,或者没有明白“瞬间”的意义(14)。这种看法可能受到了海德格尔的影响。(15)瞬间在永恒回归说中固然具有特别的意义(详见下文),但笔者认为这还不是两次提问的最明显的区别。在第一次提问前,查拉图斯特拉要侏儒“看这出入口”,而在第二次提问前,他要侏儒“看这瞬间”。由于“瞬间”就是出入口的名字,因此“看这出入口”其实就是“看这瞬间”,两者的意指终究是一样的。笔者认为侏儒的回答跟查拉图斯特拉的第二次提问的主要区别在于,侏儒对永恒回归的思考停留在一切东西的笼统层面,而查拉图斯特拉在第二次提问中进一步追问一切东西之永恒回归对于“我们”来说的后果是什么。
侏儒在整段对话中代表一个他者。万物循环之说首先由侏儒说出来,这可被看作一种提示,即这一学说就内容而言也被其他人讲过。尼采的永恒回归学说之独特之处并不在于学说的内容,而在于如何思考这一内容。查拉图斯特拉在第一次提问中问侏儒:“你相信这两条路会永远背道而驰吗?”侏儒不屑地说:“一切笔直都是骗人,所有真理都是弯曲的,时间本身就是一个圆圈。”娄卜(Paul S.Loeb)认为,侏儒的不屑姿态表明他口头上虽然这样说,但“他实际上没有相信这些字词描述真实的实在”(16)。笔者却认为侏儒的不屑所表示的是他认为查拉图斯特拉的思想没有什么了不起,他所思考的不过是一切东西的循环罢了——侏儒不是不相信,而是太轻易就相信了。他之所以轻易就相信,是因为他对永恒回归的思想还停留在“一切”的层面上。因此表面上看来,侏儒似乎正好说出了查拉图斯特拉的“渊深的”想法,但后者却愤怒地回答说:“你这重力的精灵!你不要弄得太轻松了!”
查拉图斯特拉在第二次提问中把侏儒没有意识到的后果明白地揭示了出来。他一开始就说:“在我们后面搁着永恒。”“我们”这个关键词在之前没有出现。然后,他从“一切东西”出发慢慢地引向永恒回归学说对“我们”的后果:“兼且,这在月光下爬行缓慢的蜘蛛,以及这月光自己,以及在出入口中的我和你,共同轻诉,轻诉永恒的事物——我们这一切岂不都必然曾存在于此吗?”由此发展到这个思路的顶峰:“我们岂不必然永恒回归?”查拉图斯特拉认定侏儒不能忍受的他的最渊深的思想不是笼统的“一切永恒回归”,而是跟我们有切身关系的“我们必然永恒回归”。从逻辑上来看,前者的内容似乎涵盖后者,但对每个具体的个人来说,后者却更加让人难以接受。当他终于说出“我们岂不必然永恒回归”的时候,实际上不仅侏儒不能忍受,甚至连查拉图斯特拉自己也难以忍受。他紧接着说道:“我如是说,越来越轻:因为我被我自己的思想和暗藏的思想所吓怕。”
就思想内容而言,“一切东西必然回归”已经包含了“我们必然回归”,所以对后者的强调不算是提出了什么新内容。(17)正如前文所说,尼采的永恒回归说的重点不在于学说的内容,而在于如何思考这一思想。海德格尔其实已经看出了这一点,只不过由于时间在他的哲学中所具有的特殊地位,这使他的解释相对而言过分地突出了瞬间。海德格尔清晰地点出了侏儒以至后来的查拉图斯特拉的动物思考永恒回归的态度。在对《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部分之“痊愈者”一节的解释中,海德格尔指出,查拉图斯特拉的动物对永恒回归的态度其实跟侏儒一样:“它们跟侏儒一样跑掉,或者,它们单纯旁观和描绘一切转动时发生什么;它们蹲在存在者前面,‘直观’它的永恒变化和以最美丽的形象来描述之。”(18)这段话中的关键词是“旁观”和“直观”,它们表示的是以理论态度来看待事物,而理论态度是“一种去生命的(entlebend)态度”,是一种把我们与事物的关系化约到最低程度,变成仅仅观看与被观看之关系的态度。(19)侏儒和查拉图斯特拉的动物都以这态度观看事物的永恒回归,所以海德格尔说:“看到此刻,意谓:站在当中。但侏儒却持守在外,蹲在旁边。”(20)尼采的永恒回归说之独特之处就在于它首先要求“我们”站在当中来思考永恒回归,而不是蹲在一旁观看存在者怎么发生。
按尼采的说法,站在当中来思考永恒回归就是要把这个思想“并吞”(Einverleiben)。这个词原来的一个意思是把食物消化掉而变为我们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海德格尔是这样解释的:“当我们跟从其词义,我们就会把自己带进‘吃’、进食和消化之观念。一个被并吞的东西是那些让身体——身活(Leiben)(21)——坚固、站立、稳当的东西,它同时是那些已被我们了结的东西和决定我们将来的东西,是我们从中取得力量的汁液。并吞思想由此意谓:如此落实对思想的思考,使它居先成为对存在者整体之基本立场,并且作为基本立场从一开始贯彻支配任何个别的思想。”(22)所谓“并吞思想”就是把这个思想化进我们的血液中,以致我们的任何思虑和行为都会受到它的影响。尼采还指出,使永恒回归思想被我们并吞的“最强烈的手段”就是“教授该学说”(KSA9:11[141])。
对于尼采的永恒回归学说,一直都有两个不同的解释视角:即“宇宙论的(cosmological)视角”和“人生的(ethical)视角”。(23)这一区分很早就产生了,尼采《全集》之“大八开版”的编者就说:“从一开始就并列出现两种不同的意图。一者以对该学说的理论展示为目标,一者以诗性的处理为目标。”(24)“理论展示”是指以理论的方式论证永恒回归说。这个解释视角在当今研究者中的争议比较大。学者们一般同意,尼采从来都没有在身前出版的著作中提出对永恒回归的论证,他的论证只能在遗稿中找到,而且似乎都停留在尝试阶段。(25)有的学者因此怀疑这些所谓的“论证”的真正意图,断言尼采应该对它“深深不满”,并指出尼采根本无意建立一个宇宙论。(26)但在尼采的遗稿中有一份题为“永恒回归”的著作提纲,其中有一部分明显就是“对该学说的论证”(KSA10:22[4])。即使尼采最终确实没有找到满意的论证,遗稿中的论证尝试至少表明他有提出论证的兴趣。故此,我们仍有必要提出以下问题:第一,尼采如何看待他尝试提出的论证,特别是它们与物理学的关系?第二,尼采提出的论证是否有效?第三,这些宇宙论的论证与人生面向的关系为何?
对于第一个问题,海德格尔给出了一个非常独特的看法。他截然区分了哲学与科学,认为尼采的论证根本与自然科学无关。在他看来,力、有限性、空间、时间等这些概念与自然科学毫无关系。尽管自然科学使用它们,但“它们永远不能说出力、运动、空间、时间是什么”(27)。截然区分哲学与科学是海德格尔的一贯主张,这个看法不管对错似乎都与尼采的想法并不完全吻合。尼采显然认为他的永恒回归说与“机械论”都是“世界假说”,而他的学说要优于机械论(KSA13:14[188])。假使机械论是自然科学的理论(28),而永恒回归说属于哲学,因而与自然科学毫无关系的话,那么拿永恒回归说与机械论作比较也就毫无意义了。相反,尼采显然认为永恒回归说与机械论可以进行比较。他认为永恒回归说优于机械论,是因为机械论无法逃避“终结状态”。在尼采看来,任何包含终结状态的世界假说都是不够科学的。由此他断言永恒回归说是“一切可能的假说中最科学的”,“我们否定结束目标:假使此在具有一个结束目标,它必然已经达致了”(KSA12:5[71])(29)。此外,尼采不但拿永恒回归说跟物理学理论作比较,还拿热力学第一定律来论证永恒回归说,认为“能量守恒定律要求永恒回归”(KSA12:5[5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