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月亮被一圈神秘的光晕笼罩,朦朦胧胧的。赵士鸿在亭子的长椅上坐下,他从口袋里拿出青色瓶子的雪花膏,放在手心借助微弱的月光仔细看了会儿,然后将它放在长椅上。过了一会儿,仍然没有人来,他站起身围着亭子转了两圈,感到焦躁不安,并且无端想起下班时在电车上看到的那两个身影,于是身上开始冒汗,夜晚山顶凉爽的微风也无法缓解他逐渐升高的体温。他在亭子里坐立不安又煎熬了半个小时左右,终于对今晚的结局有了清醒的认识,一种惶恐不安的情绪从他身体向外散发,如同掀起的涟漪,从山顶阵阵向外扩散,慢慢波及到整个公园。他不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以致于约会被取消了,是出于个人的原因,还是因为某些不可抗力?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再等下去也毫无结果,一不小心还会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这注定不是一个适合约会的夜晚。赵士鸿离开了亭子,顺着原路下了假山,继续往公园的东南方向前行,路过那片时常举办音乐会的大草坪时,他看见在草坪的边缘与茂密的树林接壤处聚集着一些青年学生,在原本应该浪漫的灯光下,他注意到他们与众不同的发型,以及弥漫在他们之间的危险气氛。赵士鸿不由想到白天老皮从报纸上摘录给他的消息,于是立即转身。
这时,那些学生突然毫无征兆地一哄而散,向着公园的各个方向逃窜,其中有一个人向着他的方向跑来,赵士鸿吃了一惊,也跟着拔腿跑了起来。与此同时,公园里响起了尖厉的哨子声,从四面八方冒出一些早已等待多时的黑影,像是追逐猎物的狼群一样紧紧盯着那些四散的学生。赵士鸿加快了脚步,但是由于长期缺乏有效的锻炼他跑了不一会儿就感到呼吸不畅,双腿发软打颤,而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当他挣扎着跑过一个弯角时迎面撞倒了一个人,突如其来的猛烈撞击让他重重摔倒在地,眼冒金星。这时,一个黑影已经追上了一直跟在他身后逃跑的学生,并且将他扑倒,戴上了手铐。赵士鸿从一阵晕眩当中缓过劲来,慢慢从地上爬起,准备将被他撞倒之人搀扶起来,但是,他忽然发现那个人竟然是老皮。
老皮被撞得不轻,因为疼痛而嘴角阵阵抽动。看到赵士鸿打算过来搀扶他,赶紧摆摆手,示意让他在地上恢复一会儿。过了片刻,那些黑影从公园的各个方向向他们聚拢过来,押着被抓获的学生。其中有一个人向他们走来,老皮坐在地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证件递给他,并且指了指赵士鸿,自己人。
秘密警察接过证件看了看,又疑惑地看了看坐在地下的老皮和一脸尴尬的赵士鸿,然后把证件还给老皮,带领着狼群和捕获的猎物走了。这时,老皮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只抽拉式打气筒,他将打气筒嘴对准了自己的肚脐,然后开始上下打气,不一会儿就像一只恢复了精力的皮球一样从地上站起来。他看着目瞪口呆的赵士鸿,露出一丝宽容的微笑,你怎么会在这儿?
赵士鸿怔了一会儿,我只是来散散步,没想到正好赶上他们抓人。
哦,果然是你们年轻人有心,大老远地跑来散步。佩珊呢?没有和你一起来?
她……身体有些不舒服,已经睡下了。
老皮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是这样,那你可要好好照顾佩珊。
赵士鸿低下头,他决定改变形式来挽救自己拙劣的谎言,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么,老皮叹了口气,医生建议我要多呼吸新鲜空气,并且加强锻炼,因此我每天晚上都到公园来散步。
赵士鸿吃了一惊,心脏猛然抖动了一下,后背的汗水立刻渗出皮肤,你是说……每天晚上?
是啊,老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每天晚上。
赵士鸿感觉整个人都被抽空了,脑袋里回荡着一种嗡嗡的声响,似乎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他沉默了半晌,忽然问,有效果吗?
老皮若有所思,快要见成效了。
赵士鸿又是没来由地一阵心惊,那么快?
老皮望着深不可测的夜空叹了口气,时间不等人啊,一转眼就可能什么都没了,他跟着转向赵士鸿,你刚才跑什么,你的证件呢?
我没带,你一直随身带着证件?
老皮非常惊讶地看着他,证件当然要随身带着,没有了证件,我们又怎么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呢?
赵士鸿点点头,的确如此,只有证件才能证明自己,我实在是太大意了。
老皮抬起手腕看了看发出夜光的手表,好吧,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别让佩珊等急了。
两个人一路走到公园门口,老皮忽然问,你的表格填好了吗?
赵士鸿迟疑了一下,还没有,你呢?
老皮温和地笑了笑,我也没有。
两个人道了别,赵士鸿走出了十米远,忍不住回过头,他看见老皮仍然站在公园门口目送着他,似乎早就知道他会回头一样,他的脸上透露出神秘、无所不知的笑容,举起一只手臂向他挥舞着,并且向他喊道,记住,是每个晚上……
赵士鸿心头剧烈震动,已经凝结的汗水再次顺着耳后根流淌下来,于是赶紧回过头加快步伐逃跑了。
下了电车,几乎是在蜿蜒曲折的弄堂里一路小跑着回到家里。他跑上二楼,在楼梯上发出很响的声音都不介意,但是到了门口却发现气氛有些不同,他拉亮了楼道里的灯,然后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房门,通过阳台外面路灯透进的微光,他发现果然狭小的房间里没有人,各种家具以及它们的阴影占据了整个空间,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纹丝不动。这不禁让他吃了一惊,钱佩珊几乎不太出门,尤其是在晚上,但是这会儿她会上哪儿去呢?赵士鸿看了看时间,由于今天约会没有成功,虽然发生了另一些意料之外的事件,但是他仍然比平常提早了半小时回来。这时,一些可怕的想法开始出现在他思维当中,让他甚至不敢去仔细阅读这些想法。空荡荡的房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疑虑,他呆呆地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关上灯退出了房间,又把门关好。轻轻下了楼梯,慢慢走出了弄堂。
马路上亮着黯淡的灯光,行人稀疏。赵士鸿来到弄堂隔壁的一家烟纸店,店老板姓姜,是一个失意的中年人,他正坐在摇摆的躺椅上听着收音机,看见赵士鸿来了,只是轻轻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赵士鸿的眼睛在他店里的所有商品里来回扫了一遍,最终落在他身后的橱架上,姜老板,给我来包“哈德门”,再给我一盒洋火。
姜老板惊讶地看着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仍然从躺椅上站起,转身拿了包香烟,又从玻璃柜台里拿出了洋火,一并递给他,赵先生学会抽烟了?
赵士鸿笑了笑,不抽怎么能会呢?他付了钱,当场拆开了烟,从中抽出一支,首先递给姜老板。姜老板连忙摆手,那怎么行呢?我怎么能抽赵先生的烟。
有什么不行的,姜老板不要客气,我是想请你教教我怎么抽烟。
两个人倚在柜台两边,伴随着赵士鸿的咳嗽声,隔着玻璃柜台一边聊天一边抽烟。持续了半个小时,只剩下半包烟,赵士鸿和姜老板道了别。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再一次跟着月光穿过弯弯曲曲的弄堂,悠长狭窄的隧道在夜晚的衬托下显得静谧、隐晦,两旁熟悉而又陌生的一扇扇黝黑窗户里,无数隐藏着的秘密、痛苦、忧郁正在悄悄腐烂、分解,与白天伪装的日常喧闹景象完全不同。路灯拉长了他孤单的身影,在地上倾斜地跟随着他向前移动,有时投射在路面凸出的水池上,让他飘荡的身影变得扭曲、折叠,好像是被放在了魔术师错了位的箱子里,在粗糙发黄的墙壁上显得突兀、诡异。他听见自己轻微的脚步声隐没在迷宫般的弄堂里,手心里攥满了汗水。
赵士鸿慢慢上了楼梯,尽量避免发出声响,如同一个正打算撩起帷幕的偷窥者一般,他站在房间门口,心脏怦怦乱跳,从裤兜里掏出钥匙微微发抖,甚至不敢用力,转动钥匙,缓缓推开门,借助楼道里的光线看见床的里侧躺着一个人,背对着他。赵士鸿突然泄了气,感觉双腿沉重,无比疲乏,似乎心脏也一下子沉到了身体底部,虚汗从皮肤上阵阵涌出,他跌跌撞撞走到床边,由于失去了支撑重重地坐到了床上,长长地喘着粗气,过了良久才恢复平静。他脱掉衣服,仰面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又侧过身去,把手从钱佩珊的睡衣里伸进去,沿着光滑细洁的腹部往上直到妻子垂向一边的乳房,轻轻托起,放在手里。钱佩珊突然扭动身体挣扎了一下,显得相当烦躁和坚决,赵士鸿愣了一会儿,觉得手指因长时间地抓握而慢慢变得僵硬,于是把手抽了回来,背过身去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赵士鸿醒来后感到精神萎靡,他做了一晚上各不相同的梦,其中有一个梦让他深感忧虑。他梦见有一天自己从睡梦中醒来,发现所有的建筑物都坍塌了,世界只剩下一片废墟,正当他感到茫然无措的时候,有个自称是先知的人,坐在已经成为垃圾、倒塌了的钢筋水泥上向人们布道。按照他的说法,我们的世界其实只是众神手中的一个石臼,在众神休息的时候我们建造了很多我们自以为是、其实毫无用处的建筑物,有些甚至被冠以艺术的名称,但当众神需要将芝麻磨成粉的时候,于是天上先开始下雪,跟着石杵从天而降……
他被这些梦整整折磨了一晚上,当他睁开眼,发现妻子早已起床,出门去买早点了。他从床上下来,感觉头重脚重,昏昏沉沉的,摸了摸额头,也无法确定是不是发烧了。赵士鸿走到厨房,刷了牙,用冷水洗了把脸,感到稍稍精神了一些,于是回到房间里,照着梳妆台上的镜子梳理头发,这时,他看见自己的眼睛因为干涩而充满了血丝,不由得吃了一惊,怀疑是不是由于晚上做梦的时候痛哭不止才导致现在双眼因缺乏水分而发红。赵士鸿对着镜子发呆,钱佩珊已经回来了,她把买来的金黄酥脆的油条放在了桌子上,并没有和丈夫说话,又转身去了厨房。赵士鸿心想妻子还在生气,这也怨不得她……他用筷子夹起一根油条,就着稀饭匆匆吃了,然后换好衣服,拿起公文包,对着厨房里交代了一声,下了楼梯。
一种从昨晚延续而来的从未发生过的危机感在春天的街头笼罩住了赵士鸿,他心情低落,无端感到紧张,认为自己已经被盯上了,每一个穿梭在拥挤的马路上的可疑陌生人都有可能在暗中观察他。这让他很不自在,为了掩饰这种外溢的不安情绪,赵士鸿开始对自己的步伐和节奏进行严格地控制,努力扮演一个心理健康、无忧无虑的普通路人的姿态。然而,刻意的模仿反而导致了他的步伐僵硬,节奏混乱,如同一个演员用舞台上的方式过度演绎现实生活,必然错误百出、欲盖弥彰……
当他路过已经改名为常德路的赫德路的某幢公寓时,突然背后传来一阵沉闷的撞击声,好像是一块厚重敦实、长宽高都是一米、表面光滑、泛着金属黯淡光泽的正方体钢块落在地上发出的低沉、闷颤的声音。赵士鸿回过头去,就在离他不到一米的水门汀上,一个看上去有四十多岁,几乎浑身赤裸,只戴着一副口罩的男人正趴在公寓底层的人行道上,殷红的鲜血如同蜿蜒蠕动的蚯蚓一般慢慢在他身体下方爬行。失足者双手微微摆动,似乎仍然想要挣扎着站起来。赵士鸿抬起头往上寻找,五楼的阳台上一男一女正在大声争吵、互相指责,似乎根本没有发现躺在地上的人正在流失的生命。他收回目光,这时,周围突然冒出了许多围观的人群,将赵士鸿围在圈子的中心。他有些着急,想要往外挤,但是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组成了一道紧密的人墙,如同一个牢不可破的陷阱将他和受害者圈在了中心,似乎他与这次坠楼事件有着不可告人的联系。赵士鸿感到有些慌乱,试了几次都没能从包围圈中挣脱出去。正在此时,有一个人忽然分开人群脱颖而出,他穿着一套精致的西服,黑色的皮鞋闪闪发亮,脸上神情严肃,头发由于气候的原因向两边分开,戴着一副黑色的眼镜,从镜片后折射出沉着、渊博的光芒。他走到伤者身旁,单膝跪下,四根手指搭住了他仍在摆动的手腕,闭上眼睛认真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用机械、冰冷的语气对着赵士鸿说,他患有十二指肠溃疡。
赵士鸿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医生又切一会儿脉,还有高血压和脂肪肝,弄不好还有神经衰弱和腰肌劳损,另外肝脏和颈椎也不太好。接着,他用双手托着伤者的腰部,用力往上顶起,然后尽量弯下腰朝地下看了看,又把伤者的身体放平,抬起头盯着赵士鸿,生殖器短小,前列腺有病变迹象,少许慢性炎细胞浸润。
赵士鸿脸色苍白,呼吸也变得紧张起来,你跟我说这些干嘛?
医生颇为忧虑,身患这么多疾病,他大概只剩几分钟的时间了。
赵士鸿把公文包紧紧抱在胸前,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医生突然又想起来什么,翻开失足者的眼皮检视了一番,然后思索了一会儿,得出了结论,破坏家庭。
赵士鸿往后退了一步,撞在围观的人墙上。医生紧紧盯着他,家庭和每个人都有关系。说完,他站起来,往前跨出一步。赵士鸿转过身,想从人群中寻找一条通道,但是却无法抵抗人墙的阻力。他越发着急,甚至想弯下腰从众人脚下钻出去。这时,突然吹起了尖厉的哨子,警察闻风而动,出来收拾残局,围观的人群立即散开了,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赵士鸿转过身,发现那个无所不知的医生也不见了踪影,他松了口气,拎着公文包,怀着满腹的震惊和疑惑继续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