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副词说起
笑来老师在写作课第一节——文字的本质里，提到过他对副词的看法：
副词常常是很深层次的感知，所以常常难以正确传递。
比如课上提到的「你们正在由衷地虚伪地认真记着笔记」，他可以感知到我们认真的状态是虚伪的，甚至我们的这种虚伪是由衷的。由衷地、虚伪地就是很深层次的感知。而且这俩词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对立的。
不是不应该用副词，而是把它用好实在太难了。——李笑来
正因为副词是很深层次的感知，所以这就意味着如果要用好它，首先我们需要有能力去深层次地感知，因为在诚实的前提下，我们描述不了我们感知不到的事物。其次在感知到之后，我们还要有能力正确地传递这个深层次感知，也就是通过我们的文字或者描述让读者感知到这么深层次的感知。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不仅依赖我们的感知和描述能力，也在一定程度上依赖读者的感知能力。
最近在读钱钟书老先生的《围城》，碰上了几处精巧使用副词的地方，今天摘出来，做些浅析，做抛砖引玉之用。
舒服地叹口气
鸿渐在从欧洲留学回国的第一天，寄居在老丈人家里。晚饭时看到了老丈人托人在沪报上登的新闻：
本埠商界闻人点金银行总经理周厚卿快婿方鸿渐，由周君资送出洋深造，留学英国伦敦，法国巴黎、德国柏林各大学，精研政治、经济、历史、社会等学科，莫不成绩优良，名列前茅，顷由德国克莱登大学荣授哲学博士……——《围城》
看完他整个人都呆掉了，当初就是兴趣颇广，心得全无，混不到学位。但为了在老丈人和自己父亲那边蒙混过关，情急之下花了 40 美金从一个爱尔兰人手里买了一个声称在美国但未经考证的克莱登大学的博士学位。并且一再叮嘱千万不要为外人道。
现在倒好了，直接登报了。且不说学位是买的，那克莱登大学就算真的存在，也根本不在德国。那条新闻证据确凿地指出了他是骗子，给内行人看到的话，自己哪里还有面目见人呢？
鸿渐回房之后心情复杂，靠着纱窗望向窗外——满天的星星、一梳月亮、夜谈的小虫、干号的蛙群和几星萤火虫。
这景色是鸿渐出国前看惯的，可是这时候见了，忽然心挤紧作痛，眼酸得要流泪。他终于领会到了生命的美善、回国的快乐，《沪报》上的新闻和纱窗外的嗡嗡蚊声不足介怀。鸿渐舒服地叹口气，又打了个打呵欠。——《围城》
叹气常常是无奈的表现，可是这无奈为何又是舒服地叹出来呢？
其实不难发现，从晚饭时发现自己的假文凭竟然被公之于众，到回房看到窗外出国前看惯的景色，鸿渐的心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在我看来，「舒服地叹口气」，这两词六字就把鸿渐此刻的复杂心境展露无疑。沪报上的新闻在窗外景色的对比之下已经不足介怀，可还是挣得了鸿渐的一声叹息。而窗外景色带来的美好体会冲刷了沪报新闻带来的羞怒，以至于鸿渐此刻的状态是舒服的。最终舒服地叹了口气。
快意地失望
还是关于克莱登大学的，关于鸿渐的“校友”。
过一天，韩学愈特来拜访。通名之后，方鸿渐倒囧起来，同时快意地失望。理想中的韩学愈不知怎样地嚣张浮滑，不料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想陆子潇也许记错，孙小姐准是过信流言。——《围城》
这件事发生在鸿渐加入三闾大学教书不久。韩学愈是历史系主任，而鸿渐只是一个副教授。
此处鸿渐猜测陆子潇记错的内容是：韩学愈从美国的「克莱登大学」拿到了博士学位。而孙小姐过信的流言是：韩学愈为了给自己的那位外人不明国籍的、但韩学愈坚称是美国人的妻子争取在外文系当教授的机会，和外文系的刘主任大闹了一场，在校长的介入下才消停，据说还在闹辞职呢。
由陆孙二人提供的信息，鸿渐虽未见韩学愈，也已有嚣张浮滑的印象了。所以在见了面之后发现此人竟然沉默寡言，失望之情顿生。可为何这失望竟然是快意的？
这里要说到前一天鸿渐得知堂堂历史系主任竟然也是买的学位，偏巧还和自己买的一样。人家有勇气撒谎骗人到底，不仅在履历上开出这个学位，还声称克莱登大学是纽约有名的大学。
鸿渐自己不敢在履历上开这个「克莱登大学博士」的学历，受了校长高松年的欺负，落了个副教授的职位都感恩戴德。这样强烈的高下之分让鸿渐心上添了一种不快意。
当他发现韩学愈沉默寡言，并由此猜测陆子潇记错之后，这种不快意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快意。因为这不仅意味着人家不是靠买的学位当的系主任，更意味着说关于自己毕业的那所克莱登大学的秘密暂时安全了。
所以鸿渐虽然失望了，但这失望却是带着快意的。
总结
今天只摘出两个副词和动词组合，虽然是看似简单的搭配，但可见钱钟书老先生对事物的感知之深入和精准。《围城》一书中精巧用词的地方还是很多的。比如一些形容词和名词的搭配：落伍的时髦、乡气的都市化和敬而远之的亲近等等。
越看越发觉《围城》真的是大宝藏，全是宝，越挖越多的那种。无怪乎笑来老师说围城是他的语文教材，钱钟书是他的语文老师。
我开始有一种冲动，把研读《围城》的过程写成系列文章，记录挖宝的过程。想想就十分有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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