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笑着来到Whataroa，哭着离开的。
来Whataroa前，我是个本本分分开车的姑娘，每当仪表指针转到100就会面红耳赤心跳加速。来之后，我习惯了半夜摸黑在七弯八拐的山路上开到100+，并不失礼貌地文明超车。
来Whataroa之前，我是个在酒桌上克己复礼的姑娘，但逢喝酒必表现中华民族谦虚谨慎的传统美德。来之后，我学会了用保温杯喝酒，从此喝水也自带一身酒气。
来Whataroa之前，我是个貌不惊人语不休的姑娘，用我妈的话说就是丢在人群中再也找不出来的那种。来之后，我成为了小镇最好看的中国姑娘，汉语普通话也说不利落了，毕竟镇上掘地三尺都找不出第二个中国人。
来Whataroa之前，我常常把逛超市当作饭后消食运动，每隔三五天就要去贡献一份爱心。来之后，逛超市是一个月才能进行一次的奢侈消费，因为要沿海岸线北上100多公里驾车80分钟方能一睹超市芳容。
来Whataroa之前，我对自然灾害的全部了解几乎仅限于媒体报道。来之后，短短三个月经历了一次地震，两次风暴，三次因倒树引起的封路，断网断电什么的更是不在话下。就算风和日丽的日子，也能因为印度小哥开车撞到电线杆致使全镇短路，微波炉、电视、洗衣机、打印机就在晴朗的下午头也不回绝尘而去。
来Whataroa之前，手机没信号的日子总是让我恐慌，仿佛被全世界抛弃。来之后，每逢手机有信号都好似中乐透，运气好到觉得自己就是the chosen one。
来Whataroa之前，我身高174，体重60kg，白富美三个指标里唯独跟白勉强沾亲带故。来之后，我身高174，体重55kg，连白也快友尽了。不要问我怎么瘦的，你每天中午只吃一个三明治试试，连续三个月，保证瘦到你妈都不认得。
可是，就算是生存环境如此恶劣的西海岸，当我打包行李将要离开的时候，眼泪还是忍不住直往下落，哭成一个傻逼。加油站的老奶奶实在没眼看赶紧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然后我就像恃宠而骄的小孩，哭的更凶残了。
要知道，哭的时候有多伤心，那笑的时候就有多开心。
11月的某天下午，我怀着无知者无畏的勇气给Glacier Country Scenic Flight发了一封邮件。没啥，就问问他们要不要招会讲中文的漂亮姑娘。咦，万万没想到，人家还真要。视频电话简单聊了几句，工作就到手了。坐标奥克兰的我心急火燎考到全驾照，便一路跋山涉水狂飙突进到西海岸，拎包入住写满未知的乡村生活。
在Whataroa，每个晴朗的7点半我都能听到直升机旋翼高速运转。清晨的空气被剧烈拉扯搅荡，马达发出畅快轰鸣，小镇的宁静由此掀翻。
睁开眼，发现晨光已经偷偷从窗帘的缝隙间溜进来，蹑手蹑脚爬到床上趴在枕边。微尘无处逃遁，索性沿着阳光铺就的隧道自由翻腾。于是我知道，又一个飞行日开始了。
起床，洗漱，吃早饭。
打开车门，发动引擎，一路奔驰到Whataroa山谷。
直升机就位，飞行员就位，office girl就位。
OK，开门营业！
以上，就是我工作日清晨的日常。
哦，忘了说，我的工作是：带你装X带你飞！
每次乖乖坐在飞行员身边，都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小心脏。当然，我不会告诉你们说除了西海岸惊心动魄的风光，我还沉迷于飞行员帅气的面庞。
如果说固定翼飞机是给人类插上了翅膀，那直升机一定是给人类安上了竹蜻蜓。马达咆哮，空气骚动，待60秒预热完毕，直升机摆脱地心引力一跃而起。然后知晓，哇，原来上帝眼里看到的西海岸是这个样子的。
青山绿水与良田千顷在脚下徐徐现形，蓝色的天，白色的雪，绿色的山，瞳孔被大面积的色块填充，口中除了一声接连一声的惊叹，再也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词汇。所谓一切华丽的辞藻都相形见绌黯然失色，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直升机在Whataroa山谷轻巧翩跹，飞行员Josh认真指点江山。哪里有冰河，哪里可以看到小动物，哪里是「指环王」取景地，都一一道来，偶尔还讲几句俏皮话讨人开心，不愧为我司头牌。沿着南阿尔卑斯山脉一路向南，途径塔斯曼冰川，直抵新西兰第一峰库克山。而后，一个轻巧的回转又来到Franz Joseph冰川。直升机从山脚炽烈的夏天起飞，降落在山顶苍茫的冬天。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可以在雪地里撒点儿野。
说起Whataroa，你可能不太知道这个地方。简单讲，这是一个只有300多人的小镇子，坐落于Franz Joseph以北30公里。镇上有一家鱼署店，一家酒吧，一家时不时会没油的加油站，以及数不清的奶牛。我最喜欢傍晚的Whataroa，有时候是三岛由纪夫在「金阁寺」开篇提及的小山，「承受着夕照的翠绿的山腰，恍如在原野中央竖起的一道金屏风」；有时候是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怀春少女，一到黄昏就面吐桃花。
镇子虽小，设施也不尽完善，但镇子上的人却都亲切有趣。
左一Josh，大概是我司最受欢迎的飞行员，深受女性客户宠溺，常常在留言簿上被提及。他的另外一个身份是老板儿子。既是父与子，又是雇主与雇员，于是两人时常会呈现一种紧张而微妙的对立，具体表现为主动带领我们吐槽老板，而且是无比嫌弃的那种，心机颇深的我简直忍不住怀疑这是否是一场欲擒故纵的阴谋。
左二Ken，50岁出头的型男大叔，喜欢成天抱着一只娇俏的比熊。据老板介绍，整个新西兰恐怕也找不出几个比Ken更有经验的飞行员。所以有Ken在的日子里，真是让人安心满满。
左三，我司唯一女性员工。对，是我没错。老板常跟客人说我是他的No. 1 Chinese staff，对此我是毫无异议的。一场没有竞争者的比赛，躺赢。每天最开心的事情就是结束一天的工作后搭直升机回家，一边坐在飞行员小哥身边听他闲扯淡，一边张望窗外怎么也看不够的风景，一边心里想说滴滴专车什么的都弱爆了。看，我有滴滴专机！
右二Kevin，体重目测超过300斤，名副其实的大Boss。如果窝坐在那种重心很低的沙发上，Kevin是没有办法仅靠下肢力量起立的，一定要借助双臂撑住扶手。每天我都需要为乘客测量并记录体重，通常姑娘们总是很讨厌这个环节，纷纷对自己的体重表示不满。每每这个时候，Kevin就会走过来拍拍肩膀安慰道：别伤心，我生下来就已经有你这么重了。然后，姑娘就都笑咧了嘴。Kevin曾经是橄榄球职业运动员，为坎特伯雷效力多年。住在他家的时候，会抓着我收看橄榄球赛，乐此不疲为小白扫盲。我说来一年多了，就没正经看过橄榄球。他一脸严肃正色道：在新西兰生活，怎么可以不懂橄榄球，怎么可以？
右一Marcus，一位充满哲学思辩的怪老头，善于和各种棘手的客人攀谈并搞定他们。Marcus并非本名，某天不知道抽了什么疯突然宣告世界要改弦易辙。喜欢闲聊，聊着聊着就能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做满记号的「圣经」，主动为我答疑解惑，充当人生导师。然而问题是，他并不信基督教。在逐字逐句研读完「圣经」后，Marcus会愤愤不平地说这是他有史以来看过最扯淡的书，但依旧不妨碍他坚持以上帝的名义为我日常洗脑。偶尔，会教育我什么是民主与自由，force和right的区别，person的拉丁原义。偶尔，也会跟我开几个充满颜色的玩笑，再笑看我一头雾水满脸懵逼。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他我都想起Patti Smith在自传里曾经引用过的一句话：他的下流从不下流。
临走时，Marcus把陪伴他多年的枕边书「Meditation」送给我，希望我早日修成正果。
此外，还有一位超级可爱的老爷爷Steve，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圣诞老人脸，不管去哪里都会带着他的短腿雪纳瑞。起初，我只是觉得他讲话很drama，第二次见面就已经darling、sweet heart满嘴叫不停。直到有次去他家喝酒，海边一幢破旧的小平房，陈设着波斯挂毯、蒙克的「呐喊」复刻画、印度香薰以及中国的大红蜡烛，于是断定年轻时候一定是个嬉皮。果不其然。离开西海岸的时候，我送给他一个中国结，声色俱厉告诉他：作为一个嬉皮士，不可以没有中国结。
当初来到西海岸，只是想要赶紧逃离无趣的奥克兰，去哪里都好，哪怕是不知名的Whataroa。没想到三个月后，粉红色的小镇已经在我心里生根发芽，开出一朵花。在新西兰打过不少工，Whataroa却是最让我难以忘怀的地方。我喜欢客人从直升机下来后满脸兴奋大声嚷嚷worth every penny，喜欢他们在离开之前特地跑来跟我说谢谢你姑娘，喜欢每一张花枝乱颤的笑脸探出车窗拼命和我招手道别。仿佛预谋了一场别人的快乐，自己也因此乐不可支。
西海岸号称Untamed Natural Wildness。想想人类真是可笑，每到一处都妄想征服自然，用钢筋水泥抹煞绿水青山。可惜在全球气候日益变暖的大环境下，倒是常常见到人类被自然虐得满地找牙。于是西海岸干脆心一横顺其自然，以Mother Nature的野性为美，留下一群被自然驯服的居民。就算生活上有各种不便，也甘之如饴。
至于Whataroa，那更是传说中的in the middle of nowhere。即使人迹稀疏，万物生灵却从来不绝于耳。没事的时候，可以爬到小镇游乐场的滑梯最高处，或站或坐，端看天光云影如何与山野调情。然后一扭头，发现彩虹也陪着你默默注视这一切，乐弯了腰。
如果可以为Whataroa添加一个注脚，那一定要郑重请出我最爱的科恩兄弟。在「冰血暴」的海报上，写着这么一句话：
A lot can happen in the middle of nowhere.
用来形容Whataroa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A lot can happen in the middle of nowhere.
对此，我深信不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