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李士甄的房间在最南边第一间。送到这里来住单间,就没人再打他了。
道济医院位于安定门大街二条胡同,美国基督教长老会1885年创办“妇婴专科医院”,1917年改名为“道济医院”,内三区警署的法医部门设立在这家医院内。甘博拍摄。
李士甄二十来岁,个不高,有点胖,浓眉细眼,脸上有一些瘀伤,还没消退。他在铁门后面,并不看我们,好像我们不存在。只是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嘴里发出呲呲的声音,还有一些听不清楚的嘟囔。
汪亮拍拍铁门,叹了口气,说,不巧,他又发疯了,这下甭想他搭理你。
我说,从案情看,他什么也不知道,不搭理也罢。咱们还是去看看李士甄妻子的尸体吧。
停尸间也在同一家医院,只是医院的另一头。到了停尸间,汪亮把尸体推出来,尸体赤裸,是一个年轻的女子,颈部以上,空空的没有脑袋。
汪亮拿出本子,念了一些验尸的数据。我叫小宝帮忙,把僵硬的尸体翻过来。尸体的背部,有许多青紫的斑痕。小宝惊呼了一声,这是被人打的吗?
汪亮挺了挺胸脯,说,人死了以后,尸体就会出现尸斑,这很常见。
我注意到尸体背部正中,有四个圆形的斑痕,排成一个菱形。稍微往下,竖排又有三个。
我问汪亮,这些圆点,你看像什么。汪亮转着头看了又看,最后摇摇头。小宝只看了一眼,说,这个好像勺子星。
北斗七星,由大熊座七颗明亮恒星组成。在北天排列成勺形,这七颗星较易被观星者辨认出来。北斗七星之名始见于汉代纬书《春秋运斗枢》,民间认为其可以解除厄运。
李士甄的妻子死后,曾经躺在北斗七星形状的东西上面,于是在尸体上留下压痕。
汪亮听了我的解释,想了半天,突然手一拍,说,老冯不是整天研究这些星星、阴阳什么的,找他问问。
老冯,姓冯,字芝生,是北大的哲学门学生。前一段时间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年纪不大,为人老成,所以认识的人都喊他老冯。老冯对先秦的阴阳家有研究,住处挂满了阴阳五行、星宿的图案。
冯友兰(1895年-1990年),字芝生,河南南阳唐河县人,中国哲学家、哲学史家。冯友兰1915年考入北大法科,入校后改入文科中国哲学门。文中故事发生时,冯友兰即将毕业。
汪亮这一下提醒了我。我拿过汪亮的验尸报告本子,撕了一张,描下尸体上七星的图案,然后就奔北京大学而去。
北京大学在景山东面,所在地方叫沙滩儿,传说是个古河道,有流沙,所以得名。北大刚刚落成一栋宿舍楼,通体红砖砌成,十分气派。老冯就住在这里。
1916年6月,国立北京大学向比利时仪品公司贷款20万元,开始在沙滩北街(即现五四大街)建造宿舍楼。1918年8月该楼落成,因此楼通体由红砖砌成,故俗称“红楼”。
推开宿舍门,屋里没什么家具,晾衣服的绳子上挂满了条幅,上面画着古代的星图。我们掀开条幅,看见老冯正在桌子上盘腿打坐 ,两手上举,似乎正在练功。见我们来了,连忙翻身下桌,用一口浓重的河南话招呼我们。
老冯二十出头,却留着大胡子。眼镜度数极高,所以眼睛显得很小。
我掏出画着七星图案的纸给他看,讲了无头尸体的事儿。老冯听了,说,嗐,这不是铜钱印子吗。
老冯说,人下葬的时候,阴阳生会在棺材底摆铜钱,摆成北斗七星的模样。至于原因,可能与古代阴阳家以天文占卜有关。
也就是说,尸体曾经在棺材里放过一段时间,后背紧贴铜钱,印上了痕迹。而且这事儿跟阴阳生有关。
老冯给我写了个地址,说他做研究的时候,认识一个阴阳生,叫伍云生,是个行家,可以帮上我们的忙,见了报上他冯芝生的名字就行。
按着地址,我们去了土儿胡同,伍云生的堂号名叫“一善堂”,看了招牌,才知道阴阳生什么都包,上写着“配偶”、“择坟”、“上梁”、“选矿”、“迁坟”。
见了伍云生,是个圆脸胖子,年纪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留着两撇胡须。
他扫了一遍老冯的信,随便一折,塞进怀里。笑着说,好说,有事尽管吩咐。冯先生有学问,小老佩服的很。
汪亮指了指招牌上的字,说,你们业务够齐全的,就差没去抬棺材了。小宝撞了他一下。
伍云生呵呵一笑,胖脸上五官更小了,说,年轻时也干过杠房,现在腰腿功夫不行了。
正说着,有人上门请,伍云生整整脸色,对我拱了拱手,赶紧过去。
原来是人家有人过世。伍云生问明地址,拿出一张两寸宽、三寸长的黄纸条,上面印着“一善堂”的字号,递给来人。那人接了纸条就走。
伍云生扯了一件青布道袍,半新不旧的,裹在身上。走过来说,活计不等人,咱们路上说吧。
阴阳生与道家有一定渊源。虽然伍云生不是道士,但也会穿道袍。甘博拍摄。
路上,伍云生絮絮叨叨,说此行去丧家,主要是验一下尸体。如果不是横死,才能抬埋。接着又抱怨警察刁难他们。
我看他走得急,就没问铜钱的事。
到了丧家大门口,我看见大门左面贴着那张黄纸条,小宝低声说,贴左边,死的是个男的。随着一起进门,新死的人,家人还在哭。见了我们,赶紧避开。户主迎了上来,两人拱拱手相见。
伍云生也没二话,先对着盖着白布的死者鞠了个躬,然后掀开布一看,是一个老人的脸。看完头脸,又查看了四肢,手掌。户主拿着一叠药方给伍云生看,说,是久咳不癒,痰气迷心而逝。
检查完毕,伍云生从他的旧道袍里,掏出一个白皮的小册子,上面印着“殃榜”二字。又掏出一只毛笔,用舌头舔了舔笔尖,翻开册子,边写边唱:“大爷卒于今日卯时正,五日不出,或是三日出,或是七日出。明日寅时入殓,大吉。”
阴阳生的核心工作,就是为丧家批写“殃榜”。传统认为人的七魄为“殃”,七魄消散,称为“出殃”。“出殃”有颜色、方向、高度。阴阳生推算出来,写在殃榜上。此外还要写上姓名、性别、年龄、死因等等。写在黄表纸上,作为抬棺出城的凭证。文中伍云生的殃榜,是警察厅统一定制的,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