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
“严格来说,你不算见过我。
咱们出去走走吧,我一点一点给你解释。
话说回来,你知道记忆清除以后你的身体会怎样么。
”
“躯干拆解,五官归档,脑部件看损耗,要么分解要么升级维护以后再投入使用。
”
“基本上是这样,只是脑部组件如果继续使用的话,那还是会由你来用。
”
“成本考虑,我知道。
”
“也不全是成本考虑,其实所谓记忆清除,是清除掉你的情感逻辑部分,记忆并不会少,只是会变成记录和知识之类的东西。
原先的脑组件在继承这些东西的时候效率会更高一些。
”
“你当我是第一天出厂吗,这些事我当然知道。
如果清除之前注明不使用旧脑部组件,那么新的身体也会用新的脑部组件。
”
“你留备注了吗。
”
“也许我该加上。
清就清得彻底一点,省得再有什么劝人珍惜记忆的家伙找上人门来。
”
“如果记忆真的糟到要留备注使用新脑,那你早就该启动清除程序了。
”
问题就是在这里,他想,既不是什么痛苦到一定要清除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
没有价值的话,还是早早抛弃为好。
“十五分钟。
”
他拔掉耳后的连接线站起来。
“看你能不能找个好理由说服我不清除记忆。
”
“十五分钟足够了。
咱们就围着厂区走一圈吧。
”
说罢,那人从外面拎出来了一件褐色的长风衣,他记得那件衣服,只是与记忆中的相比,那件衣服更整洁但也旧了很多。
“我在这里到底呆了多久?
”
“也不算太久吧。
”
来到外面,两层像监狱一样的构造区此时零零散散有六七个人在外面踱步。相比之下,密集排列的小房间虽然看不到里面,但显示成员信息的控制面板大部分都没有亮。
“构造区今天人可真够多的。
”
“毕竟,今天也算个特殊的日子嘛。
”
二、 返厂日
返厂日是制造厂定下的一条奇怪规矩,每年的年关,所有制造厂出厂的类人能回来的都要回来几天。
无论机能是否健全,无论软件需不需要升级,无论是否必要,当然,也没有一定要回来的规定。
很多类人都对这条规矩产生过质疑,但大部分还是会遵守规矩乖乖返厂。
“说到底,还是制造厂要发展,混得好的回来招商引资,混得不好的就回来看看哪里有问题升级升级。
”
“也就是所谓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吧。
”
那人的话让他忍不住想出言讽刺两句,但转念想了想,似乎这话又没什么问题。
构造区不远处就是正在举办迎宾宴会的大堂,轻柔的音乐一旦夹上窸窸窣窣的谈话声就变得异常地刺耳。隔着窗户他就感觉到一股力量在把他往外推,而那人却像是主宾似的大步流星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宴会此时正至高潮,一位任职外交官的类人在台上宣布各国红利,讲话接近尾声,那名衣装得体的外交官又宣布将与一个AI联姻,台下顿时响起一片掌声。
“我说,这儿应该没你什么事吧。
毕竟都是成功组,谁会没事想消除记忆。
”
“那可说不好。
”
那人左顾右盼了一会然后小声说道:
“这边的人想要消除记忆,一般都是机密就是了。
”
“那你倒是来点机密故事。
”
“以后你都会知道的。
咱们先找点东西吃。
”
“啥?
”
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人便趁着众人都望着台上的时候,溜到长桌边端起了两盘蛋糕。
“你不该会就是冲着这点吃的来的吧。
”
“吃点甜食有助心情愉快。
”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见那人吃得开心便索性跟着一起吃了起来,不到几分钟桌上就出现了一堆空盘。
当吃到第五盘慕斯的时候,他注意到一个披着白大褂的女士正气势汹汹地从讲台过来,他赶忙给那人打了个眼色。
瞥见来者,那人浑身一颤,两人立刻穿过人群逃出了大堂。
那名穿白大褂的女士是制造厂的创办人之一,同时也是最早的一批义体人,年龄不详,私下有人会称她为——老妈。
“被老妈逮住会送去强制分解的吧。
”
他回头确认没人跟上来才放慢脚步。
关于老妈,他可是有很多不好的记忆。
“只要别让她听到你叫她老妈……”
话到半截那人眉头一皱改口道:
“还是去熟悉的地方转转好了。
”
“咱们熟悉的地方……”
恐怕不太一样。
他想这么说,但那人走的方向他确实非常熟悉。
在办宴会的大堂向东200米开外,有个低矮的一层建筑,那里曾是食堂,但随着需要进食的人越来越少,那里也在不停地改建,如今那儿已经成了作用不明的奇怪人士聚集点。
今天那儿挂着快餐店的招牌,门口却立着咖啡单,而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则是浓郁的酒气。
奇怪的地方,奇怪的人。
“介绍一下如何?
这儿你熟。
”
话虽这么说,但那人自己却是轻车熟路地走到了角落的一张小圆桌边。
他环顾周围,白净的学生,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肢体残缺的士兵,行将就木的老人,还有衣着暴露的服务员,装有六条手臂的店长则是挂着意味深长的微笑正在调酒。
该从哪里说起呢。
“那边那桌小孩。”他抬了抬下巴指向后门那一桌白净的学生说:
“你知道永恒之子吧。
”
“知道一点。
”
“厂里制造的仿生人,中学生的模样,套用现成的人格模板,送到军火商那里,让他们操纵中古战斗机厮杀,然后再世界直播,美其名曰战争游戏。
在空中战斗看不到尸体,既不会太残酷,也不会太玩笑,造成中学生的样子,就既不会太沉重,也不会太儿戏。
”
“既不会太沉重,也不会太儿戏吗。
”
那人转过头朝他们看去,正好有个留着短发戴眼镜一副文学少女模样的女孩也看过来。两人视线对上,那看起来似乎从来不会笑的女孩却露出一个笑容,然后举起手中的香烟颔首致意。
那人点点头,也从怀里摸出一包香烟说道。
“这个店里,唯独他们自己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吧。
他们被制造出来的目的,还有他们的命运。
”
“应该说是默许吧。
”
这并不是实话。
他想起来,也曾有过永恒之子偶然发现了事情的真相,想要跳出轮回,而他则不得不奉命去消除他们的记忆,甚至消除那个觉醒的个体。
他明白,自己其实也是他们命运的一部分。
“反正,他们本身不会长大,一旦战死,就会失去记忆,启动备份重新投入使用。
整件事就是一个打不破的轮回。
”
“也有不一样的一类吧?”那人点起烟,抬头想了想说,
“有一些发现了自己处于轮回之中,但又想重新投入轮回而自愿消除记忆的。
虽然他们做的事像是一场闹剧,但他们的友情和爱情是货真价实的,不是吗。
”
话是没错。
他再度看向那群长不大的孩子,在一众成年人里,他们抽着烟喝着酒,学着大人的模样,却发出了最纯粹的笑声。
“那,假如有个觉醒的永恒之子想要清除记忆,以你的立场,你会怎么办?
”
“没人规定我一定得成功,对吧。
”
这个答非所问的回答他并不意外,这个懒懒散散的西装男,可能就是这样的人吧。
所谓的工作,职责,不过是随心所欲。
“我给你介绍介绍另一个人吧。
”
他本想说说坐在中间那个穿着破旧大衣的中年男人,但一抬头那个男人已经拿着两杯酒走到了跟前。
“呀,好久不见。
”
风衣男把左手的酒在西装男面前放下,然后转过来盯着他看了好一会,他还在想他们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那大衣男却突然大笑起来。
“哇哦,哈哈,这可真是好久不见。
”
大衣男一副很想坐下来叙旧的模样,但圆桌坐三人有点挤,而且那大衣男越加没法控制自己的笑声,而那笑声里也逐渐有了讥讽的意味,结果风衣男只是说自己最近还不错,然后拍了拍两人的背低声说道:
“我最近换了生物脏器,只要酒喝的足够多,就不需要那个按钮。
”
说罢,那大衣男便笑着扬长而去。
“这家伙还是老样子啊。
”西装男揉着额头然后端起酒抿了一口。
“这帮人都是一个鸟样。
”
大衣男有很多外号,缉私人,缉毒人,追踪者,单翼杀手,总之大衣男总是在追着什么东西。走私的部件,失控的类人,甚至是违法的人类,破大衣和手枪也成了他们那类人的刻板印象。
他端起杯子将那苦涩的液体倒进喉咙,一枚银色的单翼徽章在水渍旁闪出光芒。
一年纪念徽章,做那份工作一年没死就能得到徽章。
有什么意义呢,即使没死,大部分做那份工作的人也会要么主动、要么被动地清除记忆,留着徽章也只会提醒自己经历过多少相似的事情。他一边想一边把那枚徽章丢进杯子沉入冰块之下。
“他们那种人,你也会劝他们保留记忆?
”
“对他们而言活下去记忆就会传承,让他们活下去就算是保留记忆。
”
“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
“这是我们认知有偏差的地方,你觉得痛苦的记忆会让他们走向自我毁灭,而我觉得应该把传承记忆作为他们生活的目的。
需要消除的是痛苦,而不是记忆。
”
“话说的好听,那种事情留下来的记忆,除了痛苦还有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