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这本景区手册最后出现在陈潇的手上。是这群大学生看到新闻后交到派出所的。登记签收的那个人,正是陈潇。他看到扉页上,黄色的荧光笔标记出一行字:“大海消失了,鱼变成了山上的树,只有梦境还是原来的颜色。”
这一行字以手写的形式多次出现在手册的空白处。陈潇仔细地抄下了这一行字,然后把它交给队长。队长说,这没有用。他甚至没有看一眼,刷着手机,似乎是语重心长地:“小陈啊,蓝山每一年都有人失踪,你不要太那什么了,啊。”
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都注意地等待着陈潇的反应。然而陈潇没有说话。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伏案悄悄地做事,然后把一些碎纸条扔到了垃圾桶里。没有人正面地瞧他,大家都有一双长在背后的眼睛。到了下班的时间,陈潇就下班。
过了大约半小时,他坐在一辆缓缓上行的缆车里。在同一车厢,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她“啪”地一记耳光打在小孩的脸上:“再吵!警察叔叔把你一枪打死!”那个孩子,还不到七岁,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陈潇。他的旁边则坐着一个光头的男人,端端正正地看着前方,很拘谨。车厢里像装了一车石头那样沉默。他们经过的风景,那些摇曳着蓝色雾霭的山峦和森林,仿佛渐渐地回到了几亿年前的模样。
这些年,陈潇无数次在这座山上徘徊,宛如幽灵。今天,他再一次来到这里,手里拿着景区手册。手册里夹着顾薇的照片。
半个世纪后,蓝山遗址博物馆落成,在其开馆仪式上首次展出了这份珍贵的历史材料。一些细节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扉页的一行字被人用小刀裁去了,后面的空白边缘也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残缺。有人问导游,空缺的部分是什么?导游说,这就是历史的迷人之处啦。
除此之外,人们还注意到,在那永恒的一日已经过去大半时,陈潇还没有发生任何异样。他沿着顾薇走过的石阶一步步往山下走,看见一群年轻人。年轻人问,索道是在维修吗?陈潇说他刚刚坐索道上来。那群年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惊诧于这个令人困惑的情况。因为刚刚有一个人提醒他们,索道明天才开。“可是,我确实是坐索道上来的。”陈潇从口袋里把车票摸出来,递给年轻人。
多年以前,这群年轻人曾在学校食堂的电视上看到一则新闻。蓝山的影像前,悬浮着一张照片:一个女人坐在灰色的石头上,穿一件红色衣服,后面是大海。他们认出了女人,立即到派出所提供景区手册。他们向签收的警察报告,在他们相遇的时候,他们能确定,那个女人绝对没有任何走失的迹象。
那个下午,听完队长教诲,陈潇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在同事无声的注目中,他从笔筒里抽出了一把美工刀。他的第一个想法是割在自己的手腕上。然而他知道他会在第一时间得救。这就没有意义。如果他死了,——也就是在场的人全都视而不见,那么这份手册会成为唯一的目击证人,然后被人审问,被人凌辱。这是他不愿意看见的事(虽然死了也看不见)。他选择了第二个想法。他取来纸板垫在手册之下,用小刀划出一张张小纸条。那些空缺的部分,从此成为了他一个人的秘密,至多是他和顾薇两个人的秘密。
然而他和顾薇终究是不一样的。他的秘密里还有一个顾薇,而顾薇的秘密里并没有他。这个时刻,陈潇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一碗泡面十五块,开水另要五块。坐在店里吃,服务费十块。顾薇交出去一百块,老板娘说没有零钱找,丢给顾薇一条纸巾。
这是蓝山脚下的第一家店。后面还有紧接着的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绵延不绝,灯火通明。
顾薇怀抱着一条纸巾,伫立在夜之将至而未至的瞬间。
然而这家店的老板娘对此毫无印象。警察、记者、围观群众,每一个走进店里的人都问她: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她说:没有。陈潇说:你再仔细看看。她吊起一对三角眼:看你妈个逼,都讲了没有!顾薇的踪迹到此结束了。
陈潇从这家店里出来,久久地伫立。
人们在市电视台看到,又有一个人在蓝山失踪了。蓝山景区负责人在新闻发布会上向失踪者家属道歉。警方也提醒广大市民:进山旅游,安全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