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可不放心呗,他叔你是谁呀,就信他叔你了。”
人都走了,爸爸和妈妈还不能马上睡,妈妈把爸爸记下的事项再重新抄写一遍,错的字或用圆圈代替的字改过来,意思含糊不清的给明确了,谁家丫头穿衣服偏爱什么颜色也做了标记,妈妈记下的那张纸,被爸爸当心揣进口袋,这一天就结束了。
爸爸个头不高,红脸膛上有几颗麻点,壮实,胳膊上鼓起的肌肉硬得像石头,举哑铃举的,晓莲两只手提不起一只哑铃,爸爸单手就能举起来,不出差时每天都举一百下,晓莲在一旁数数,数着就数糊涂了,胡乱数下去,自己笑得不行。爸爸除了举哑铃,最爱干的活儿是擦自行车,他的永久和妈妈的飞鸽自行车总是闪闪发亮,妈妈那辆车骑了几年,还像新的,爸爸在飞鸽车轮钢条交叉的地方夹上彩色塑料片,车轮转动起来就像有一圈彩虹一样好看。
晓莲穿的衣服都是爸爸在上海买的,街坊有个奶奶见了她就问,“哟,晓莲这衣服真好看,在哪儿买的呀?”晓莲扬着头得意道,“大上海。”奶奶见一次问一次,记性很坏,后来晓莲有点儿明白奶奶是在逗她,再见了奶奶不等问,就扯着衣襟大声喊,“这衣服是我爸爸在大上海买回来的!”奶奶笑得直咳嗽。跟上海买回的衣服比,晓莲更喜欢爸爸从北京带回来的京八件糕点,像鞋盒那么大的盒子,上面有丹凤朝阳图案,还有“正明斋”字样,盒子每回都是用长长的细纸绳系着,妈妈很细心解下纸绳,攒到足够多时把纸绳一圈圈盘起来,像蛇盘起来的样子,盘密实了,垫在铁皮暖水瓶下面防水锈。
糕点盒一打开,各式点心一块块码了满盒,扑鼻的香味,上面盖着衬纸,盒底下铺着防油纸,爸爸告诉她这个是槽子糕、茯苓饼、枣花酥、核桃酥,那个是蛋黄酥、寿桃饼、芝麻饼,这个叫萨其马,有一种像猪舌头样的点心,爸爸叫不出来,就略过去了。有的点心上有红字,晓莲认得两个,一个是福字,过年贴在窗上和门上的“福”,另一个是喜字,有结婚的人家就把这个一模一样的“喜”字从家门口一直贴到大街上,不认识的字妈妈教过她,她记不住,也就算了。
所有的点心当中,晓莲最爱吃萨其马,连名字都好听,萨其马,吃起来有点像妈妈过年炸的江米条,但不像江米条那样脆生,软糯软糯的,仿佛到嘴不用嚼就化了,那个香甜哟。只是,妈妈每次只让她吃一块,说吃多了甜食对牙不好。妈妈把点心盒放到大衣柜顶上,晓莲掂着脚尖都看不到。有一天,晓莲趁妈妈不在屋里,站到椅子上,又在椅子上面放了个马扎,还没踩上去,就摔下来,下巴都磕破了,爸爸知道很生气,生妈妈的气,“闺女想吃就让她吃呗,我供得起。”妈妈说,“不是这么回事,又是糖果又是点心,吃多了就不好好吃饭,营养就不均衡,你没见张家几个闺女黄皮拉瘦的。”爸爸说,“那又不是吃点心吃的,是她们吃不饱饭。”妈妈说,“甜食吃多了也一样,还可能得病。”
爸爸很不以为然,他对妈妈的很多话都不以为然,他们会吵架,也会为了一件什么事争论,吵架的原因有时是因为爸爸睡觉前不洗脚,上完厕所不洗手,喝酒什么的。爸爸说妈妈,“一身的臭毛病,嫌这嫌那的,小姐的身子丫鬟命,怎么没生在旧社会,当小姐太太呀,别蹬缝纫机呀。”妈妈头不抬,看也不看爸爸,“跟这些没关系,讲卫生有什么不对。”
爸爸妈妈也为她吵过架,晓莲有点儿怕妈妈,不怕爸爸,在爸爸面前耍赖撒泼,在妈妈面前却不敢。她有啃指甲的习惯,妈妈见了就要斥责,爸爸护着她,“长长就好了。”
“习惯都是从小养成的,现在不扳过来,长大更难改。”
爸爸瞅着妈妈:“你那一身小姐的臭毛病也是打小养成的?”每次爸爸说到小姐太太什么的,妈妈就不说话了,但很生气,脸涨得通红。
另一些时候,爸爸妈妈为睡觉吵架,一铺炕,妈妈睡炕头,晓莲睡在爸爸妈妈中间,爸爸总跟她商量着要换位置,她不换,她愿意睡中间,妈妈也喜欢她挨着自己,有几回,爸爸在关灯前皱着眉头眯缝着眼睛瞅妈妈,“我真是烦透了你那副德行。”
有天夜里,晓莲做梦,跟邻居家的铃子玩背口袋,这游戏是两人背靠背,屁股顶着屁股,胳臂反挽起来,你背我一下,我背你一下,晓莲嫌铃子挽得太紧,想挣脱,越挣被挽得越紧,一睁眼,原来是个梦呢,妈妈的一只胳臂搭在她身上,把她搂得紧紧的,听妈妈说,“够了吧你。”妈妈被她烦到了就会说上这一句,她不知道怎么烦到妈妈,一扭脸,爸爸在灯光下眯着眼睛,她不知道是在瞅自己还是瞅妈妈,晓莲叫了声爸爸,没等爸爸说话,妈妈说,“看把孩子都吵醒了。”
爸爸拍拍她,“睡吧。”爸爸背过身去,妈妈也背过身,他们忘了关灯,晓莲瞅瞅爸爸的后脑勺,又瞅瞅妈妈的后脑勺,没一会儿,又进入了梦乡。
晓莲在爸爸妈妈中间睡觉的日子结束了,五岁这年,爸爸厂里分了房,楼房,她有了自己的小房间,她家搬了,就是那会儿,她一生的命运就显露出了最初的端倪。
三
郭家小区不远的地方有个市场,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但一看就跟市内的东西差了些距离,蔬果什么的齐全,买卖东西的人差不多都是附近住着的人,天天见,个个都脸熟,再远点有一家日本人投资的船厂,工人也大多是这片地的居民招过去的,还有些小厂,海产品加工类。这些都是她慢慢跟他说的,虽然见面次数不多,话也不多,累计起来就够回想多时了。
小良每次来都是先去那个大市场,买点蔬菜水果,这里的菜和水果比市内的新鲜,他专买那些挎着小筐做买卖的,她说这些是家里自己种的东西,少有打农药的。他进门,坐不上多久,菜就上桌了,四个菜,有时会多两个,排骨和鱼是必不可少的。头天买回的排骨,冷水泡一晚,血水出来后,再用开水焯一下,不过油,跟山药香菇或豆角干什么的,加调料一起搁进电压力锅,二十几分钟就装盘了,撒上葱花和香菜末,看着就有食欲。鱼每次都不一样,带鱼、黄花鱼、偏口鱼、大头宝、鲅鱼,她说吃鱼不要买那种养在水里的大鱼,活蹦乱跳,它们是吃催生药物或化学的东西长大的。桌上通常会有一盘发好的木耳,用麻油蒜末和海鲜酱油老陈醋砂糖凉拌,加炒一两盘时令菜,还有炝土豆丝、黄瓜皮蛋和花生米,都是寻常的家常菜,但好吃,小玉不太会做饭,结婚前连厨房都没进过,还不如他呢。只是,她从来没问过他喜欢吃什么或想吃什么。
吃饭时,她会讲每道菜的做法,都很简单,只是需要耐心罢了,讲这样的话不触及其他,不会引起情感上的波动,就像小良讲单位的事一样,电视在客厅当成背景打开着,没话说时就听电视里的声音。有一回电视屏幕里播放的是一档戏剧节目,一大段的现代京剧片段,她突然说,小时候广播里总放这些样板戏,去剧场看的也是这些,现在人们又都愿意回过头去听去看了。这是她唯一的一次提小时候,他想接下来会有一段回忆吧,她支着胳膊肘,手指在太阳穴那儿摩挲着,似乎在回想她看过的戏,但也就到此为止了,而且,她显出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的表情。
小良每回去而返,小玉都问他你妈做了什么吃的,小玉听得往下咽口水,说,不如让你妈来跟咱们一起住,给咱做饭看门儿,以后还能帮咱照顾孩子,你妈身体好,不像我妈,病恹恹的。他没接小玉话茬儿,他发现这一点自己跟她也像,不想说话或不想回答别人就保持沉默。小玉怎能知道其中曲衷,又如何能理解呢?从小父母的缺席让他处处小心,也明白活着不易,且时有艰难。他见过奶奶跟爸爸要钱的情形,在他几岁的时候,爸爸不常来,爸爸又有了新家,跟继母和继母的女儿一起生活,奶奶跟继母没有来往,继母从不上门看奶奶,到过年,奶奶就打发他去爸爸那里拜年,为讨那个红包。红包每次都是继母递给他的,有五十有一百的,最多的时候给过三百块,到初中就没有了。
奶奶每次见爸爸脸都沉着,平时也不太见晴朗,你不拿出点钱来?
爸爸问,又要什么钱,不是拿了吗?
奶奶说你的钱就那么经花,总也花不完?
他一个小屁孩儿,就吃口饭呗,能花几个钱。
你能养别人家的孩子,给自己亲生儿子拿点钱就这么难?
爸爸抬手一指他,小子,别总让奶奶给你花钱,奶奶养你不容易,听到了吗?又对奶奶说,你花钱也没花在别人身上,自己的孙子,等他长大了孝顺你。
奶奶冷笑道,儿子都没指望上,还指望孙子?
爸爸说,也备不住呢,得了,别抱怨了,这次身上没钱,下回吧。
一个大老爷们,出门身上不带钱,还有脸说,也不怕丢人。
你以为我是他姑夫呢,有大把的钱。
有关于钱,他听到过奶奶和姑姑的对话,那天他回家时没人,奶奶住一幢日式楼房,二楼住两户,奶奶跟齐叔叔一家,窄窄的楼梯顶,迎面是齐叔叔家的门,右手是扇拉门,一间小厨房,屋门锁着,他进了厨房,在路上踩了泥,他脱鞋洗鞋底,一会儿,有人上楼,听出奶奶和姑姑的声音。当初你不该接手。姑姑说。
奶奶说,谁要接,那个熊玩意儿把孩子往这一搁,我能给轰出去?我可不想让人戳脊梁骨,一个孙子容不下。
你说这俩货啊,一个甩手不管,一个连面都不见,要我说,跟她去要,不行就上法院。
不是有那个协议吗?她净身出户,不拿钱。
不管什么协议,说到天边上,当妈都有法律上的抚养义务。
谁知道在哪儿。
找个人又不难。
那她可就有话讲了,一大家人养不起一个孩子,我可不想丢这个人。
死要面子活受罪,等着瞧吧,早晚也是白眼狼,你白费力,现在他小,将来他还是要找他妈的。
他敢,除非我死了。
奶奶和姑姑开门进了屋,门关上了,再说什么听不清了,他在厨房站了会儿,悄悄下了楼。
进入高中,生活好了许多,每天早晨奶奶单独给他煎个鸡蛋,他要买本课外读物伸手要钱时,奶奶的脸色也不那么难看了。自从奶奶的房子被开发了后,他有了自己的房间,以前屋子里有两张床,一张奶奶睡,另一张叔叔睡,他的折叠床白天塞奶奶的床底下,到晚上拖出来在屋中央支起。他要上学,起得早,收床时弄出些响动,惊醒了叔叔要被骂,滚!滚犊子!你没有自己的家吗?滚回你自己家去!
他考入的是重点高中,远远近近亲戚中,跟他一般大的孩子数他学习成绩最好。冠一初中毕业就不上学了,经常去夜店,光女朋友就谈了好几个,玩来玩去在一家酒吧当了驻唱,还组过乐队,有时拉小良去酒吧,去过一次,不去了,冠一跟一帮喝酒抽烟的男女朋友拿他说事儿,从小穿他的衣服,吃他的剩饭,铅笔一直用到像指甲那么长,现在怎么着,二十四中,知道吗,重点高中!这就叫逆境出人才,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将来清华北大没问题,就我这兄弟。
冠一也没恶意,说的是事实,小时候他去姑姑家,每回冠一剩的饭菜,姑姑都倒进他碗里,小良吃,别浪费了,反正你吃得多。长大一点,他就不太爱去姑姑家了,跟冠一接触的也少了,倒是做生意的姑夫很看好他,说他将来能有出息。
到高三,叔叔摊上事儿,牵扯进一起诈骗案子当中。叔叔的脑筋不那么灵光,出事前奶奶从不肯承认这一点,家里的亲戚若对叔叔智商略有微词,奶奶就怒不可遏。因为叔叔,好多亲戚都不再上门,邻居相处得也不好,叔叔总拿个锤子在屋里敲敲打打,惹得楼上楼下邻居都不爽。
叔叔对找对象和相亲已经不感兴趣了,有了新的爱好,往家里捡东西,什么都捡,破轮胎、废电池、钥匙、扣子、泡沫箱、花盆、碗碟、啤酒瓶、绳子、旧衣服、树枝、各种包装口袋和宣传小册子,有一次还让人吃惊地推回来一个破旧的轮椅,都堆在房里,屋子被这些破破烂烂的玩意儿塞满了,每过一个时期,姑姑来了会偷偷往外丢一些,不能丢近处,叔叔还会捡回来。
那会儿叔叔骑三轮车给客户送桶装水,干了快仨月了,是他干过的工作时间最长的一次。送水是一上午的活儿,下午叔叔这儿走走那儿走走,在市场门口遇见几个设局赌博的骗子,两只碗,一颗瓜子,赌的人猜那颗瓜子在哪只碗底下。叔叔看参与的人都猜得中,轻易就赢了钱,着了道儿,结果输光了身上的钱,不服,眼见着那颗瓜子在一只碗下,怎么还会跑呢。旁观的都看得明白,叔叔还在迷中,押上手表,自然血本无归,最后,那几个人没要他手表,钱也还他了,不是良心发现,是觉得叔叔可以利用。到这几个人用电信诈骗,忽悠受害人通过银行打款,叔叔就成了ATM机的取款人,没几次,被守株待兔的警察逮个正着,真正的骗子闻风而逃,叔叔不知道这几个人住哪儿,连姓什么都不知道。
奶奶四处托人找关系,跟警察哭诉,这个孩子缺心眼啊,是个傻子,街坊邻居都知道,不信你们调查去,他真傻呀,不傻怎么找不到老婆呢。一夜之间,奶奶老了十岁,仿佛让她承认叔叔智障比承认是个骗子更难。一年后,奶奶患脑血栓,在床上瘫了半年,恢复了一个阶段,但活着的最后几年仍是在床上度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