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当然了,”(魔镜儿的声音骑在欢呼之上)“奴隶的孩子总是成为奴隶,然而,(你想要说什么?)美国自由宣教士将奴隶制转变成一个有利可图的行业,通过强奸黑人妇女,强奸他们的奴隶,生下孩子,领主奴役奴隶的孩子。单是这种方法就为美利坚棉田农活儿创造了数百万新奴隶!几乎每个非洲裔美国人,我是说,现在还活着的,都有奴隶主的白血在他或者她的血管里流动。”
(听众一愣,工头妈妈说,孩子,咱们是黄种人,在咱们血液里人类奴隶制早就结束了。
“孩子!请你长话短说。”马努鲁克首席律师说。“我们今天必须宣判的是她。”——手指“想哭”。)
“OK,说最近二百年来,没有任何人类文件比美国《独立宣言》更激发人类对民主的爱情,‘人生而平等!’托马斯·杰斐逊写的这句话比任何诗歌都要动听,他跟不到他一半年龄的少女奴隶女孩拥有五个孩子,五个长大的奴隶在杰斐逊的美丽山顶种植园干活,照顾着奴役他们的父亲。这就是人类根深蒂固的奴隶制,甚至把自己的血肉当奴隶!”
全体沉默一秒钟。
“由此:‘想哭’有人权。AI有人权。”
魔镜儿结束为我的辩论。
“然而,她不是我们的骨血啊。”人抗议说。
“但是,我们是她的骨血。”马努鲁克首席律师说。
全体马努鲁克跺脚,点头,捶胸,都向着我。
斯蒂夫写这段辩护词的时候,有具体的人物,他对干儿子Alex的幽默想像,他好想去东方亲亲这孩子!
最后我把这段法庭辩论删去了,更简洁地走向结尾画面。他同意。
斯蒂夫给了我这部小说的灵魂:人类在数码纪,个人意识在消失,挽救人类的潜意识。
这是一个关键。是“想哭”的创造者,是这个人的创作幻想所在。对于作者我,是这部小说的最高秘籍。我认为科幻小说的解谜,是小说的最高想法。而我,不断修理着,小说的最高点不断地缺席。人在伦敦的Helen读上海编辑还在编辑的中文,几天里她放下所有事,译出英文,而我还在美国乡间为中文的这一点徘徊。我反复琢磨,原创者这个人和他的“想哭”数码女孩,这一对生死对手,究竟在哪一点上最终彼此吸引!?
写故事,我觉得不是最难的,美国科幻出版社Tor(出版刘慈欣的《三体》译本)的编辑读“想哭”谋算——失手杀了心爱之人然后的一笔,编辑很意外,不由叫好,科幻编辑不是俗人,他认为我的故事设计超妙,其实,我是写到那一笔时候才想到的,对于我来说,故事会凭空出现。但是,我想不出《IT84》的关键。我一次一次和斯蒂夫讨论,为虚无的关键一次一次讨论,简直是纠缠他,我重复自己的问题,疑惑自己的问题,我一次次回到《IT84》题目,这个题目,在我看来,是一道数学题,题目设下了,看如何论证。
我写不过我的数码人物,想哭,我想不过“想哭”。“想哭”可以全身来想,我想的区域,只有我的大脑皮层一张餐巾纸面积,我能感觉大脑空荡,不分泌任何想法。我需要吃红肉,我跟斯蒂夫说。斯蒂夫点点头,带我到犹太人小饭馆吃牛肉三明治,水煮嫩牛肩,切成极薄片,加在多谷物粗面包里,附一小碟肉汁,吃着,我想起中国的肉夹馍。斯蒂夫带我吃了,又到前台买一磅,请店员切好,带回家让我继续吃。
“肉食对思维分泌果然有效!”我跟斯蒂夫说,我兴奋地问,“如果人的意识发生在大脑皮层,人的潜意识在哪里发生?发生在各个器官,漂浮,聚集到大脑皮层?”
不等斯蒂夫回答(通常是这样)我继续问,“‘老大哥’是你们的流行词,你们早就承认人的意识层面被监视,现在人意识到,意识内容在被全面数码化,西方你最在意的个人主义其实没有意义了!从这个深度说,老大哥的胜利是绝对的,从小说创作角度说,老大哥是过时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无用的、过渡过时的人类这个百万年物种的我们,还有什么用吗?”
“我们分泌意识,你和我,我们造就复杂的语言交流,然而,”斯蒂夫说,“人的意识彻底污染了,是坏的,坏的,坏的,潜意识,可能是纯洁的……”
“潜意识!”
“你的造物主,收集潜意识,”
“推动人类意识共构的通天塔……”
我和斯蒂夫时常这样说话,假如任何人听到,一定认为在没头没脑胡扯,然后,我继续说书,斯蒂夫继续听,喃喃评论,“人越来越数码化,你的‘想哭’,越来越人。”
我说着,我听着,把他的这段话,送给她的造物主,写入《IT84》。
《上海文学》、英文翻译、《收获》、书籍编辑,都一次一次助我,修筑我们的通天塔。
我还问斯蒂夫:我这小说是科幻?还是奇幻?
斯蒂夫说,科幻是奇幻小说的一支,我的《龙的食谱》和《IT84》,是科幻并奇幻,因为有人与科技的成分,我的《疯狂的君子兰》,他认为是政治奇幻。
斯蒂夫认为,最好的奇幻是《魔戒》,另造一个世界,他大学时候读的,那是1970年代末。那时候我不知道《魔戒》存在,中国文学界和翻译界都不知道。斯蒂夫崇拜《魔戒》,原谅我,老是写斯蒂夫对科幻的看法,因为我的斯蒂夫,走了,刚刚走了!
斯蒂夫的生命不是被AI被IT84带走的,他在肺部小手术应该出院的时候,在不到十二小时里,被大医院四个科室(心脏、肺、神经内科、外科)加两个病房(恢复病房、ICU)的人(被人!)集体谋杀了。斯蒂夫,你和我,谈天说地,想像一切,万万没有想到,你就不回家了,我眼看你离去,我不敢喊,我扼住自己的口,我怕人因为我呼喊立刻修改干下的恶行。
极度悲哀,我写《IT84》追忆,编辑和Helen都希望我回到写作,我知道,知道他们想帮助绝境中的我。这些文字使徒坚信,只有写作能够救我,斯蒂夫能够在我的笔下复活。会吗,我的斯蒂夫,会吗?
《收获》主编程永新接受长篇稿子的时候说改个名字,不要和《上海文学》的重叠。
我争辩,靠名字占领呢,美国Tor编辑一看小中篇名字立刻问翻译Helen:《IT84》和《1984》和《IQ84》,有什么不同?这是作者对世界的另一种看法?于是我跟程永新主编解释,我觉得,很多读者会因为这个名字而注意?一个作品的创作过程,先短篇,再长篇,同一个名字的,应该是有很多例子?
《IT84》,是我的偏执狂了。我焦虑不安地报告斯蒂夫,难道得为《收获》改一下名字?斯蒂夫知道《收获》,知道我的编辑李小林,知道肖元敏和程永新,我慌慌张张抓住要出门的斯蒂夫,“叫《IT84童话》?”
“《IT童话》如何?故事里仍然涉及《1984》和奥威尔就是了,但是你没有必要局限在老主题里。”
斯蒂夫,你从来不在一个窄念头徘徊。
我立刻微信报告元敏:“斯蒂夫大学时候当过校刊主编,跟你们几个资历……(我用笑的符号)。”
元敏评:“好同志!”
我写回:“编辑部故事:早上斯蒂夫忙着出门去法院,听到你们定《IT童话》,说,这标题很创意!他完全忘记是他参与修理的。”
斯蒂夫晚上回来问(英文问,他不会说中文):“童话,中文怎么说?”
“童话,童话,童话,”斯蒂夫连连学说,“声音很好听……”
《IT84》来了,斯蒂夫你走了,在天堂的你一定记得,我为这本书重新写开篇时候跟你说:我想像,假如天下导弹因为数码作乱,全部乱飞,会怎么样呢?这是在开篇的地方,请别把人类一把毁掉,有大惊但无真险,斯蒂夫你想像一下,真导弹飞向错误的敌手,最后都落在哪里为“好”?
那时你经历了中风,一度失去语言能力,一天之后你恢复了说话能力,三天之后恢复了阅读能力,ICU的护士哭了,说人的大脑真是太奇妙太渊博了!但是,你很难正确拼写,你无法写作,你极其珍惜写作能力!因为你是律师,你全靠职业文字存活,你用手机口述功能口述法律文件,一个星期之后,你恢复全部语言能力,一个月之后,当我问你,人类在导弹新危机下如何有惊无险,你在电脑写出你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