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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亚辉（ID：yahui_zhang1988）
作者：亚辉 编辑：学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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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博士论文的时候，实验室外面的一树樱花正开得粉红。实验室在一片林子里，环境很不错，然而在我的印象中，两年多来，我从来都没有注意到过这棵樱树。等我特别注意到它的时候，我的博士生涯已经进入尾声。还好，在最后一个春天，我终于记住了它的样子。
实际上，这篇后记比计划中来得早——今年二月份的时候，导师忽然告诉我提前答辩，四月初就要需要将论文送审，于是一切都提前了。包括这篇后记。
我还能得记起两年零六个月前，我从北京登上飞巴黎的航班时的心情，有很多期待，也有很多设想。时间过得很快，迷离之中我问自己：就这么结束了？——是的，的确就这么结束了，甚至比预想的还要早一些。这不算短暂也不算漫长的两年零六个月时间，留给我的，当然不止这一本博士论文，可是它无疑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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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博士论文扉页，写了一句话，翻译成中文就是“谨以此论文献给我的父亲母亲”。父亲小学还没毕业被从学校叫回家，放下了书本，拿起了镰刀，在那之后再也没有进过课堂。母亲的学生时代在文革中度过，和他们那一代人中的绝大多数一样，理所当然地在高考面前败下阵来。他们从来都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可是他们从来都做着与教育有关的事情——用尽全力把孩子们送进学堂。我依旧记得我第一天上学所背的书包，一个青灰色的布袋子——母亲亲手缝的，我一直用到初中，那书包里装过书本文具，装过干粮，也装过大大小小的奖状。初中离家较远，我开始了寄宿求学的生活，母亲给我缝了一床新被褥，恨不得把家里所有的棉花都缝到里面。收到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后，第一次去县城报到，正是八月最热的时候，我和母亲按照最高估计带的钱，交完住宿费，连学费的一半都不到。几天后我还是顺利地报到了，当然我也知道，那次报到几乎用尽了家里固定的和不固定的所有“资产”。当我知道自己高考成绩的时候，家里只有我一个人。那个时候哥哥在上大学，父亲在山里的石灰窑里做工，一大早出门，很晚才回家；母亲则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工地上做厨师。那个时候母亲还没有手机，她每个周末都会在固定时间打电话回来。我在电话里告诉母亲，考上了。我看不到母亲的表情，但我可以确定的是，她比我还高兴。从二零零八年到二零一八年，从西工大到萨克雷，我在大学校园度过了整整十年，这十年改变了我太多太多，然而十年时间带给父亲母亲的除了慢慢变老，似乎再没什么了：十年前他们是农民，十年后他们还是农民。本科的时候，我让他们来西安逛，他们回答，西安有什么逛的，花那个钱干啥；等到读博士，我让他们来巴黎逛，他们回答，巴黎有什么好逛的，你看你都快三十岁的人了，不知道攒钱找对象就知道逛……硕士毕业那年，父亲母亲才结束了民工的生活，回到了家里。哥哥大学毕业后考了公务员，就在县城工作，父亲母亲却在城里住不惯，电话里给我吐槽连个说话的街坊邻居都没有，闲在家里就是一种折磨。他们还是喜欢村里的日子。他们在外奔波多年，等孩子们都长大成人，然后自己又回到了原点。父母的文化程度不高，却是我见过的最开明的父母，从高中文理分科开始，我的每一个决定人生走向的选择，他们从来都不会干涉。他们最不懂力学，却是最理解我的。慢慢的，我也会给他们讲我的科研，为什么要做实验，为什么要做理论推导，什么是学术论文，什么是学术会议……他们比我更相信我所做的是一项很有价值的工作。然而“价值”却越来越成为一个相当无力的词汇了，它远不如价格来得实在。对求学深造的人而言，出身寒门往往就成了一个原罪，尤其在读了博士之后，许多明里的暗里的话就会指向同一个词：大逆不孝——都这个样子了怎么还不去找工作？似乎一部分人生来就应该只围着一块面包转。我当然早已经不在乎这些说辞，可是总也忍不住想，知识的价值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想了许多年，也许我找到了一个答案：知识的最大价值，是它可以带来希望。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家庭，不管处境如何，只要看得到希望，就不会沉沦。它就像是一丝烛光，即便再微弱，黑夜也拿它没有办法。更何况，看得到希望的人，内心深处往往是快乐的。就在我写这篇后记的时候，收到哥哥的发来的照片，小侄女出生了，母亲又欢欢喜喜地开启新的忙碌的日子了。我对西工大是有感情的，它在我十九岁的时候并没有因为我带的钱不够而不让报到，而是帮我办理了绿色通道助学贷款以及最大额度的助学金，而且不需要为了通过申请去各种场合哭穷。在那里我有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们至今还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将来应该还是。在那里我遇到了改变我人生轨迹的几位导师，正因为他们，我才走上了一条从事学术研究的道路，也正是因为他们的支持，这条路还不算坎坷。刚来法国的一年多里，我对ENSTA-Paristech没有任何母校的感觉，我总觉得自己是个过客，可是它却给了我迄今为止最周到的服务体验。在这里，我度过了学生时代最有成就感的一段时间。等我离开的时候，我肯定会怀念它——以母校的名义。我的导师Moumni教授信奉的是无为而治的管理方式，得益于他的放手，我才可以随心所欲地自由发挥。在自己给自己做导师的日子里，我逐渐悟出了一个道理——什么样的导师是好导师？很多人总是关注导师头衔如何脾气如何甚至每个月补助发多少，在我看来，这些都是次要的，都局限在战术层级。好导师最根本的标准应该是，他能不能给你提供一个有价值高水平的研究方向，这才是战略问题。这就好比种子，只要条件合适，不需要外界去催促去指导，它自己就能发出芽来。硕博士阶段对应的是一个人一生中最为重要也最为宝贵的年龄段，如果浪费在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甚至弃之也不可惜的所谓研究方向上——这种损失一旦造成就无可挽回。从这个角度来说，虽然我时不时会吐槽我的导师，但我还是很感激他。正因为他最初的引导，我才终于在这个领域里做出了一点点事情。从他的身上，我感受到了身为长者的亲和，全方位的信任和鼓励，以及被平等相待的尊重。由于我和SB同志都姓张，又来自同一个地方，实验室负责计算机保障服务的老头就经常拿名字开玩笑，胖张、瘦张、长头发的张、短头发的张。事实上，所有人第一次知道我和SB同志高中三年都在一个班、又在同一所大学读的本科和硕士、然后博士继续在同一个实验室、共享同一间办公室的时候，都会惊讶得张大嘴巴。我只能表示这并非有意而为之。不过，有这样一位老友一起度过博士生涯，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同样认识了十多年的洋芋同学，晚我一年后风尘仆仆地为巴黎又增添了难得的凤翔口音，也祝愿他多出成果、一切顺利。还有骏哥谷哥，如今回国当了老师，一改在萨克雷期间懒散的作风，常常加班到半夜，希望悠着点，不要过劳。萨克雷天团的兄弟们如今天各一方，蒋老师回国很久了，作为长者的谆谆教导犹言在耳；做了博后的老袁、小段、老孟，希望你们一切都好；离得最近的就剩下双龙了，仔细算算，来日不多了，有事没事常来坐坐。Nicolas, Quentin, Lahcène, Marine, 请允许我以并不标准的法语对你们说一声：“Merci！”杜甫有两句诗我很喜欢：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坦率地讲，面对着现实的压力，我的科研并不纯粹，并不只是纯乎为了解决某个科学问题，我会去考量怎么样才能让这些科研成果给我以后带来更高的职称更高的薪水。我不敢说我的每一篇论文都有多大创新，但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讲，至少我没有灌水。从事博士课题研究以来，总共写了六篇论文，全部收录在博士论文里面，计七章二十八节，图八十幅，公式一百个。这里面每一句话、每一张图、每一个公式，都是干净的。
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作为凡夫俗子，很难以企及这样的高度。然而，天地有大美可眼观之，四时有明法可亲历之，唯这万物的成理，需要潜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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