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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10-19 08:59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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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还看《纽约时报》,一个礼拜十八块美金,花钱读着,生出反对它的看法的很多念头,我不想偏执狂,我干嘛?

斯蒂夫,我再一次说,停每日报只订周日报吧。

斯蒂夫读网媒,各种网媒,《纽约时报》他读网媒版,纸媒只读周日的,但是,他就是不动手停报。

你还读报吗?我从小读报。在门口等报纸,绿色邮递员叔叔裤脚夹着晾衣服小竹夹子,走到胡同每个门口,脚一歪,绿色自行车斜靠灰色石头台阶,喊一嗓子:“报来了!”报是傍晚到。

十二岁那年“五一”时候,我们北京市长没有在天安门照片上!那时候我家没有电视,话匣子也不说这么多事的,但是报纸上没有的人就是明证。我坐在门口摇头晃脑读着报评说,“眼看市长倒了,下一个是国家主席吗?”我脑袋上顿时挨一暴栗,大人从我身边跨过,“童言无忌!”

大学毕业,因为小说问题失业,我借地方住,每天到邮局买六份报,包括头一天的《北京晚报》。报纸的各种豆腐块内容,给我世界想像的地图和创作的灵感。1980年代末,我拜访过《世界经济导报》上海总部,见过总编,一段超现实记忆,想着无名激动,我和记者来往,但是从来没有想过当记者,现在越发地不敢想。

斯蒂夫和报纸的渊源是,十二岁时候送报,在海滩高级住宅区送报,骑自行车,报放大口袋里,口袋斜背身后,骑到人家门前,反手抽“剑”,拔出一报,投向草地,不停车的。送一份报挣五美分,小钱买甜食,买漫画书,他的名著阅读入门,《伊利亚特》《白鲸》,都是送报钱买洋小人书看的。念大学时候他给《亚特兰大宪政报》打工,开车送报,念着法学院,想着当记者,在报社信件室上夜班,观察记者抽烟酗酒,婚姻出轨,挣钱很少,医生的孩子斯蒂夫想想,还是当律师吧。

斯蒂夫读《纽约时报》周日报,特别爱读书评版和旅游版,我爱读它的杂志,喜欢长篇采写。读报,是对在消失的方式的恋眷?在健身房,在小吃店,只有我和斯蒂夫举着报纸,活活一对过时人物。

其实,我变了,我读书不再专心,三分钟注意力,一边书一边手机(就像川普),我时常把手机流放到别的房间,但是不断地拿回来。我带着惜别的目光读《纽约时报》,我会把报纸彻底放逐的,或者,陪着它走到终点。

清晨,躺着,打开《纽约时报》,报是一双手臂长度,从脖子覆盖大腿根,扫荡各版,记住回头细看的,借一点美国总统目光,写小说的人并不难把自己套入总统目光。主版(国际国内、社论专栏),商务版,艺术版,周一体育版,周二科技版,周三烹调版,周四时尚版,周五艺术版(分博物馆和电影两版),周日厚厚一叠盛宴。五十二页每一天的《纽约时报》,我看着,是一部复调小说。

小秘密:我爱读它的讣告版,死人生前做的事,各行各业的细节,读着很有趣。报纸头版的讣告倒不很留心读。因此看了刚上映的《讣告》,纪录片,就讲《纽约时报》讣告编辑组。

一百二十个座位的放映室,大约四十个观众,在艺术影院看到这么多观众,让我有点吃惊,《纽约时报》订户聚会呵呵?我小区就我一人订报,估计方圆几里也就我一人订报(它的全国纸媒订户现在是五十万,够少的。数码版有二百万+,但是我不以为有几个读讣告的)。

“今天谁死了?”编辑进办公室问(呵呵,我笑了)。看人家怎么写讣告,我是一路看一路笑,电话采访,截稿速度,写了能不能上版,都让我好奇。早先,当讣告版编辑,属于悬在解雇边缘,流放西伯利亚的,这都是电影里编辑自己说的,你听着能不笑吗?

亲人提供的记忆是靠不住的,都愿意往好了说,夸大着说(编辑常接到电话,要是不写我爹去世故事,那是《纽约时报》的遗憾!编辑赶紧就查,呵呵什么啊!)。字数限制(一般故事四百字,最多一千字,怎么用妙一个字,截稿时间到了,还在推敲),事实出错,第二天报纸刊纠正,死人家属保留纸片的,包括更正的报纸片,呵呵。有年轻记者问编辑,怎么能少出错?讣告编辑回答,忠告是,少写事实。呵呵。我笑着看,我知道,《纽约时报》记者是不要求推特自己文章的,但是老编辑,比如纪录片里的编辑,都感到数码时代的巨大压力,几年前《纽约时报》不再编辑终身制了。

如今网络时代,名人死讯报道要抢速度,《纽约时报》一直有“预死档案”,有些老名人是可以预期快要死的,资料搜集好了,等着抢版,预死档案时间最长的,是美国第一位女飞行员,万一上天就出事呢?她前年才死,她的档案预备了八十年,呵呵!

档案,存在铁皮档案柜里,一个谢顶中年档案员守着,太多旧简报旧纸片,他说实在没可能都读了,拿出谁的档案万一放回去放错了地方,那人就永远找不到了。很多老资料,是从前的档案员放入的,为什么这么放,已然不能知道,那些人一一地去了……

编辑听到的最坏反应,恨不得踢死你!敲掉你的门牙!《纽约时报》编辑不写歌功颂德式的,因为是记者写法,编辑拿出自己家乡小镇早年报纸,读读人家写的经文颂体,一个死字不沾的(呵呵)。

看着,笑着,开始时候我听到观众笑,到后来就剩下我一个人笑,《纽约时报》讣告版登的都是名人,编辑说,每天琢磨怎么写名人死亡,是在看历史,各种切入点的历史,也看自己的死亡,想怎么活得有意义,这是自己的问题。编辑小时候,有的想当魔术师,想当小提琴独奏家,当诗人游走天下,最后都落到写死人,呵呵。

真的没有任何观众在笑了,只有我继续在笑,笑出声。我在生病,面对死亡,隐藏黑暗,我,黑暗中,唯一外国长相的,人家觉得我是外国人看热闹?人家都越来越怀旧?

笑着看到结尾,我生出一个念头,我要鼓掌,好片子我都对银幕鼓掌的,我会带动低调的美国电影观众很多掌声,唯一这次,我想听听,谁跟我一样激动,我鼓掌了,斯蒂夫跟着鼓掌,黑暗中,前面,有一个掌声。

走出影院,我却狠心地继续想,好了,死亡怎么写也看到了,我还继续订这份纸媒吗?

但我继续读《纽约时报》,读艺术版,我曾经在北京人艺当导演,对《纽约时报》报道中央公园上演莎士比亚《凯撒》引起轩然大波,很关注。

这个凯撒是川普模样,凯撒的妻子说话带东欧腔,川普凯撒,如同原作,当场被刺杀。几大赞助商航空公司和美国银行立刻撤出,《纽约时报》力挺这戏。力挺几天之后,发生了国会共和党党鞭等人的枪击案。

在我看来,古装戏现代演很正常,凯撒在美国演,曾是墨索里尼(1941年),曾是奥巴马(2012年),都在舞台上被当场刺杀。然而,眼下美国民众高度分裂,手里有枪,眼睁睁看着戏里川普被刺杀会怎样?!要是从前,我就飞去看戏了,我曾去中央公园看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戏中小仙人们裸体),但是我现在不敢去,剧情凶险,角色个个振振有词,台下观众万一当场打起来,我腰腿不好,走路艰难,逃不动的。

于是,我到《纽约时报》网看辩论,读者提到最近美国左派暴力,左派演艺明星崇尚“正义”,不过,反演出的和爱演出的观众,年轻的、上年纪的,很多人提到中学读过莎士比亚原作,我不由眼睛湿润了。斯蒂夫回来,我问他读过《凯撒》吗?他说,读的第一个莎士比亚就是《凯撒》,八年级时,他随口背了两句。

于是,我在微博写道,我又在读《凯撒》,刺杀凯撒在五幕戏的三幕一场,也就是说,凯撒是戏的由头,真正主角是刺杀领头的凯撒的养子和亲密助手布鲁图,历史因此留下名句(“杀我的有你?”)。戏中,杀凯撒之后,布鲁图和拥戴凯撒的安东尼的辩论,值得读啊,乌合之众的短台词,映照现在,映照我们!好多台词,我好想和谁对读,可惜一个人躺在病床,没有能对戏的朋友,重读时带导演想像的,假如是中国角色的凯撒,这人是谁……

跟你坦白,我这样写,有着勾引读者读剧本的阴谋,这段短文读者一百七十万,评论近百,我细看读者反映,没有读者因此读剧本,哪怕读一段。(除了你,谁读这些字呢?)

而我,一个异乡人,跟一份人家的纸媒大报,历史性衰亡的纸媒,究竟有什么个人关系?

我读《纽约时报》的改革,减少编辑环节,读他们的招数,每天一万五千读者评论(无读者评论,热点不热),于是手删过分的评论——我读刺杀川普戏剧文章感觉读者反应,都彬彬有礼的,原来不断地删!我还读《纽约时报》运作,读印刷机如何工作。我最在意的,是一对送报人的描写。

这是一对纽约夫妻,每天凌晨两点半,等在旧码头边,好像等打来的鲜鱼,他们等新印出来的《纽约时报》。他们把出厂时候对折包括不同版的报,再次对折,套入塑料袋,晴天是透明塑料袋,雨天和雪天是蓝色塑料袋,对头套两个口袋,免得报被打湿了。过着手,从手中分量就知道是不是少了一版,回头订户会电话抱怨的,送报人会被罚的。我就抱怨过,没有抱怨少了版,我电话抱怨没收到报,过一会又送来了。每份错报会罚送报人两块到五块美金,甚至给出二百五十块美金惩罚。这对送报人,一边装报,一边顺手扔掉有破损的报,后到的送报人就得捡破损报了。这对夫妻开到小区,车停在小区中间,一人抱一叠报纸,往两个方向跑,扔到每一户车道上,他们每天送二百三十三份报,每一份挣五十美分,平日是五点半送到,人上班带走,周末七点半送到,两人奔跑着,报“噗”一声落地,早起老人穿睡袍出来拾起;狗叼起报,送到自家门口,这都是我曾经的景象。我听到邻居的狗叼着报放到主人门前,“噗”的一声,接着是狗的鼻息,我听到报落地声音,在对面,在左面,在右面。现在,只有我这里一声,“噗”,现在我腰腿不好,很难走到车道尽头拾起报来,斯蒂夫早起,为我拾起报。斯蒂夫不停报,是不是就为了帮我拿报呢?而我,为什么爱写这些细节,在过程的描写里,我在慢下来吧。

也许,在一天天阅读(有质量的文章),一次次描述,包括跟你描述,是一次次放慢,一次次踩刹车,让日子有一点节奏,比如,一份报纸的节奏,每日一次出版的古典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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