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李成指出,在特朗普在上台早期,中美关系会有一个机会窗口,但这究竟是短时间的机会窗口还是能持续维系,现在还不好判断。
而当拜登离开白宫时,他留下的是一个毁誉参半的遗产。尽管在他任内,美国经济的增速远超其他发达国家,创造了破纪录的新就业岗位,
但美国的通货膨胀率一度超过8%
,导致民众生活负担加重,中产阶级和劳工阶级处境艰难,这成为民主党输掉选举的重要原因。拜登也未能弥合美国政治和社会的撕裂,而随着特朗普的回归,这种撕裂在短期内依然无解。
《财经》:
你在2023年离开华盛顿,加入香港大学。在布鲁金斯学会担任约翰·桑顿中国中心主任时,你经历了特朗普的第一个四年任期,也经历了拜登三年多的任期。你如何看待拜登作为美国总统留下的遗产?
李成:
2016年12
月,我和基辛格博士、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时任主席卡拉·希尔斯在纽约一起参加我的新书发布会。当时特朗普刚刚当选,我们谈的内容与其说是我当时出版的一本关于中国政治的新书,不如说是特朗普。我在这个会上讲了一个观点:
特朗普可能成为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总统之一,也可能成为一个非常失败的总统,但不会介于两者之间。
特朗普刚上任的时候做了一些事情,包括就任不到三个月的时候邀请中国领导人到海湖庄园会晤,他也改善了与俄罗斯的关系。
但是八九个月之后,我已经得出结论,他只是“破字当头” ,而无“立”的能力,他将会是一位最糟糕的总统。
回到你的问题,我认为很遗憾的是,美国近期遇到了历史上两个最糟糕的总统,不仅是特朗普,还有拜登。拜登总统犯了很大的错误:从阿富汗的撤军、俄乌战争、中东危机,这些都是外交上很严重的错误,尤其从阿富汗狼狈撤军对美国形象的损害极其严重。历史对俄乌战争可能会做出一些更公正的评价,但拜登的应对存在很多问题。
在对华政策上,拜登通过同盟国外交针对中国。从美国的角度来看,因为美国把中国视为威胁,拜登的行为可以理解,但它的后果是把中国推向俄罗斯。美国前国家安全顾问布热津斯基在1997年就说过,
美国外交和战略最糟糕的局面就是让俄罗斯、中国和伊朗走在一起,不是因为意识形态,而是由于被美国逼迫。
拜登提出的所谓“东亚小北约”,是极其荒谬的一个概念。北约是在欧洲,不是在亚洲。将北约扩大到亚洲,把整个东亚地区带入一个危险的境地。所以我对拜登的遗产打分是很低的。
李成:
在中美关系上,拜登避免了自由落体(free fall)。虽然不是对特朗普最后一年对华政策180度的改变,但是他不时地在调整政策。很遗憾,拜登有时被美国一些利益集团所绑架,比如他在2022年与中国领导人在印尼巴厘岛成功会晤之后有很多积极的互动,美国国务卿布林肯也准备在2023年早些时候来中国,但随后发生的
所谓“间谍气球”事件绑架了拜登的外交政策
。
在拜登执政期间,脱钩的形式是“小院高墙”,他从来没说过要全面脱钩。而在特朗普第一个任期的最后一年,特朗普的鹰派团队是要实现全面脱钩。当时的美国国务卿蓬佩奥不断说要抵制中国,要求全面脱钩,要求和中国做生意的美国企业都要注册为中国共产党的代理人。如果不这样做,就不能继续在华盛顿展开游说。这样问题就很严重了。
特朗普第一个任期内,美国联邦调查局展开了“中国行动(China Initiative)”。拜登上任后取消了这个行动,保护了华裔。拜登维持了美国与中国的教育文化交流,而特朗普团队在2018年秋一度想要停止向中国留学生发放学生签证。所幸最后没有实施,但这样的提议能够得到白宫政治团队的通过,让人担忧。拜登团队则主张中美交流,虽然限制中国留学生学习STEM(科学、技术、工程和数学)学科的做法也很荒谬,但至少是不准备终止教育交流。
在台湾问题上,尽管拜登也犯了很多错误,但他的团队没有主张台湾独立,而特朗普团队的很多前官员和现官员有这样的倾向。这是特朗普团队的问题,
他本人也许会推动中美关系的发展,但他与团队的关系微妙,这些保守、反华、反共的力量将会左右特朗普,
在台湾问题上的理性举措会受到民主党、共和党主流或者其他力量的强势阻拦。
拜登尽管出现了很多问题,但与特朗普的团队相比,他在有些方面要好一些。说实在的,两位总统都是该做的不做,不该做的乱做,所以我对两个总统都不看好。但这引出了另外一个更重要的观点:
也许我们把注意力过多地给了总统。无论是拜登或者是现在的特朗普,实际上他们都是当今美国政治生态的产物,特朗普现象对美国的冲击不是变化的原因而是结果。
拜登为什么这么失败,也与美国的政治体系有关。为什么他年纪这么大又有明显的认知障碍还让他再次参选,这些都值得深思。
而中美关系下滑或者甚至恶化的主要原因是结构性的矛盾。什么是结构性矛盾?
我一直在讲三个方面。第一,美国自二战以来从来没有碰到像中国这么强劲的对手。冷战时期的苏联只是在军事上强大,而中国的强大是全面的,从军事、经济到科技。中国并不是要挑战美国或者代替美国,中国连G2(两国集团)都不认同,更不用说代替美国了。
但是美国人觉得到了一定程度,就像修昔底德陷阱所言,新兴大国与守成大国必有一战。这个观点我不同意,但是这种概念影响了美国的决策者。
第二,我1985年去美国读书,当时受到很热情的欢迎,无论在伯克利还是在普林斯顿。这种欢迎你可以称之为美国的战略意图,因为要针对苏联,
当时冷战并没有结束。但总体而言,当时的美国对中国是积极友好的,
美国是一个自信的、比较包容的移民国家。但现在美国自身的政治、经济、社会、外交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这些问题使它对不同政治制度、不同意识形态和不同经济模式产生恐惧。
第三,过去30年,中国的中产阶级从无到有,而美国的中产阶级极大萎缩。美国财长耶伦说美国的中产阶级在过去30年的经济状况没有改善,很多经济学家的分析显示的则是40年都没有改善。我在布鲁金斯学会的同事做过研究,
美国男性工人的工资现在与50年前是一样的,这解释了为什么这么多人选特朗普
。从表面上来讲,美国经济不错,股票市场很强,科技也处于世界领先,但问题是看你问谁,是否能够持续。从另一个角度看,美国不断印钞票,债务规模之大到要几代人来还钱,股票的泡沫也同样严重。这是为何美国的劳工阶级、中产阶级,包括大财团都不看好目前的状况,他们希望有所改变。
《财经》:
在拜登刚上台的时候,当时有一些乐观的看法,认为他会降低对中国征收的关税,但最后他不仅没有取消,反而加大了关税力度和范围。
李成:
他想,但是他做不到,因为劳工阶级和中产阶级反对。他看到了美国中产阶级的困境,他说外交要为中产阶级服务,是正确的。但他没能用有效和理性的经济政策来推动。
拜登团队在政策把握上出现很多问题。拜登和同盟国改善关系是可以理解的,但走过了头,引起强烈反弹,他们却归咎于中国。
美国的政策需要一个很强的团队去执行,同时也需要有远见的战略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