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们宣告各种所谓的艺术将彻底崩溃。
如果我们一直使用,
或许还将继续使用
“艺术”这个词作辅助词的话,那么必须警惕的是,我们指的并不是那种神圣而崇高的大写的艺术
[
art with a capital A
]
。我们不是暗指那些被现代性罢黜的美的学院派艺术
(
ars academica, les beaux arts
[
布扎体系
]
)。对我们来说,“umenf”(艺术)这个词源于umet(能做某事),它的产物就是艺术品。因此,这只是一个表示每一件完美的和熟练的产品的词。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可以谈论建造的艺术、工业的、戏剧的、电影的艺术,也可以谈论烹饪的、诗歌的、摄影的、旅游的、舞蹈的艺术。捷克语允许人们谈论医学的、会计学的、测量学的艺术;还有关于还债的艺术、手相的、系领带的艺术、结婚的艺术等等各种书籍和手册比比皆是。
艺术仅仅是使用特定手段实现特定功能的方式,而这种功能通常或多或少都是可以改变的。根据《拉鲁斯》[Larousse, 法国的词典]的说法,艺术是对知识的运用,以完成某项任务。
由此可见,我们并没有赋予艺术任何神圣和崇拜的至上的地位,我们也不给它添油上香。我们完全摒弃所有的审美拜物教。
现代的活力
[
vitality
]
认为所谓的艺术是一种年代错乱的审美心态;意大利和俄国的未来主义者向艺术的圣坛吐唾沫。理性主义和无偏见的构建主义认为,所谓艺术的所有问题都不在重要,艺术本身毫无价值,艺术已接近终结,因此艺术和艺术家完全失去了生存根源。此前的艺术类型,绘画、雕塑和戏剧的衰退是显而易见的,也是无法掩盖的。
我们的文明不是艺术和手艺的文明,
(l'epoque des arts et des métiers)
而是机器的文明。
(le
siecle de la MACHINE!)
当构建主义者(用了伊利亚·爱伦堡的话)宣称“新艺术不再是艺术”时,他们想说的并不是一个机巧的悖论,想做的也不是未来主义式的偶像破坏行为。他们只想表明一个事实,宣告艺术没有永恒的价值,今天的艺术面临着终结。
如果我们所说的艺术是指那些能够精确地满足某些物质或精神需要的产品,这类产品能够满足人类所有复杂的需求,那么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艺术才是永恒的,无论它的形式和模式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人类有多久,这种艺术就有多久。
人类对住所和衣服的需求
显然
差不多是永恒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装饰艺术也同样是永恒的。人类对诗意的愉悦,对精神消遣的需要,对通过色彩、形式、声音、文字和气味刺激感官的需要,看来是永恒的,但并不能由此推断出对架上绘画、交响乐团和文学的需求将会永远存在。更何况,现代人对美的渴望更容易在其他地方,在生活的戏剧中,而不是在所谓的艺术中得到满足。现代人感受到了当代艺术的不足之处。
构建主义者提出的并不是一种新的艺术形式,而是一种新世界的规划和新生活的构划。他们不是应用某种美学理论,而是创造一个新世界。他们只是来提供一个新地球的设计方案。他们打算在一个新的基础上重建世界,而这一基础就是更加公正的社会均衡[
social equilibrium
]。
未来城市草图
:
支撑物上的水平结构
|
拉扎尔-希德凯尔
[
Lazar Khidekel
]
|1925
他们全盘否定所有的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所有的“主义”和唯美主义,这种行动既需要坚强的意志,也需要清晰而有远见的智识。他们抛弃陈腐的博物馆和思想的墓地,他们抖落鞋上的灰尘。既然过去已死,历史也不再充当老师,那么就没必要再提过去、提传统和历史……我们可以把所有的历史都归结为统计数据:它告诉我们的越多,欺骗性也就越小。
所有的现代艺术“主义”,甚至是最对立的“主义,都从过去寻找类比,以证明自己的合法性。只要有一点点善意,这种做法总能成功的。每一样都可以在历史中找到,每一样都可以用历史中积累的例子证明自己的合法性。
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在过去的大师们身上找到立体主义、俄耳甫斯主义、未来主义和印象主义。然而在历史上,针对每一个正面的论点,你都可以找到一个反面的论点,如此循环往复,无穷无尽……
因此,我们决定不再通过引用从艺术史中摘录来的论点证实现代的原则,只不过是因为我们确信那些根本不算是论点,而且我们知道现代与过去任何时代在本质上都是不可比拟的。
艺术原型的黄昏已经到来。能看的眼睛,能理解的智识,能感受的感性,都知道在所谓的艺术领域里,模式的作用要大于真正的价值。正是因为所谓的永恒价值变成了原型,它们实际上早已死亡。
不信邪、持怀疑态度的现代人绝不会受永恒价值的迷信所惑。我们这一禁欲的时代知道,人类的每一个行为都是暂时的,没有确定的状态,除了不再有生命的东西,没有什么会是永恒的。永恒属于宇宙的力量,我们无需也没法为它们担忧。不存在真理,只有偶然和短暂。现代思维的基本特征是对所有的教条、所有绝对有效性、所有永恒不朽的价值持怀疑态度……构建主义知道没有任何绝对价值的世界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构建主义的理性思维必然是相对主义的。它对永恒和绝对有一种颇具讽刺意味的观念。它知道那些被认为是坚不可摧的天体,除了记录下万物不断的转变之外,并没有记录任何东西(阿纳托尔·法朗士)。现代哲学考察每一件事实,分析它所有的基本要素,而不论其可能出现的外在标志(如“艺术”),
现代哲学
探索的是其内在的可能性和条件,所以必须首先追问“是什么”。因此,批评应该是研究艺术发展的科学。
我们在这里认识到
没有绝对的真理
,即使在艺术中也是如此,因为艺术的精神是不断再生的;真理的概念被进化论的概念驳斥。如果说世界在发展,那么人也在发展,人绝不是有限的存在,而是不断向完美的类型进化,不断尝试成为新人。一代人永远不会要求也永远不会创造出与前一代人相同的诗歌。没有永恒的时间;只有永恒的变化和更新。
新的、积极的、动态的永恒观念,其中没有静态的永恒价值和真理的容身之处。绝对的、规范的审美是不可能的,也是无稽之谈。理想的情爱类型在空间和时间上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而它直接或间接依赖的美的理念发生了更大的变化。对黑人来说,美在于厚嘴唇,对运动员来说,美在于费尔班克斯[
Fairbanks
],对柏拉图来说,美在于“年轻人”[ephebes,在古希腊社会中指的是处于青春期的男性青年],对突尼斯犹太人来说,美在于丰满的新娘,而对今天的女孩来说,美在于她自己。
构图142|
雅科夫-切尔尼科夫
[
Iakov Chernikhov
]
|1926
我们不能依赖于传统和古典美学的原则。古典美学不足以应对当代作品的所有表现形式,也不能作为现代批评的基础……每一件艺术作品都有自己的时限体系、原则,因而也有自己的审美……理论本身是没有价值和意义的;只有当它与特定的作品、取向和运动相关联时,它才有价值。
历史上或传统上的审美理想和规范并不存在;也不存在可传承下来的法则。现代文化和文明是一种事实,它们有自身的规律和条件。如果一件艺术作品被证明是可行的,即使它与主流观点相悖,那么谴责它就是愚蠢的。如果科技文明的新现象证明其诗意的强度可以很好地替代濒临灭绝的艺术类型,我们将衷心欢迎。我们不希望压制可能提出所需解决方案的观点。古代的美和中世纪的美是无法与今天的美相提并论的,我们也不会提及它们。
人们常常强调所谓艺术的永恒法则。但所谓的永恒法则,从艺术作品中推断出来时总是事后的,而在逻辑上又是先验存在的。但艺术作品并不是原则,而是从多种经验中生长出来的诸多结果和影响。当新的生活和文化事实出现时,哲学、伦理、道德、美学和批评自动需要新的标准和新的尺度。
根据当代的相对主义和实用主义的观点,真和美都是一种品质,也就是说,它们不是自律的范畴,这一范畴
在某种程度上
可以被认为是正确的。由此,哪种精神气质会生产出来,这是功用的问题。顺便提一下,在这种功用性中,我们不只是包括物质上的功用主义[utilitarism]。
艺术的功能性(绝不是某种形式、某种内容、某种倾向——德国错误的内容美学)构成了首要的也是最重要的标准。今后,我们不会再在形式和内容及其关系上浪费无用的、抽象的文字,因为正确的问题是与功能相关的。构建主义时代用功能主义取代了形式主义。它不再是形式的问题,而是最大功能的问题。在这一点上,我们与传统美学和所谓的艺术彻底决裂。
离开艺术的殿堂之后,我们发现自己沉浸于现实生活的中心。现代的生活没有信条,这就是现代人的信条。它不是按照美学和伦理理论的指令,而是根据人的尺度来创造自己的产品。与所有的风格和美学标准相反,构建主义提出了人的尺度。
人变成的那个存在本身,与自然相悖。人的伟大和美正在于此。人的美是人为的,只有这样的美才适合他,对他来说这才是自然的;它是一种发明,是逐渐完善的发明,是人类最伟大的作品之一,也是人类智识的创造之首
[
arch-creation
]
:对构建主义者来说,人是万物的尺度。
建筑、城市、机器、体育运动都是以人为尺度的。人是所有裁剪的尺度。因此,他就是支撑所有建筑的风格化原则,因为我们的居室本质上不就是我们衣服的延伸吗?难道我们的居室不需要像我们的衣服一样具有构建性的适合我们吗?难道我们的居室不应该同样有目的性,同样卫生,谨慎,优雅吗?现代风格和现代文化没有统一的形式规范;它们是功能性的。它们也不像古典和哥特式建筑那样有着统一的构建原则。每一件事物的公分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