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拾遗(ID:shiyi201633)”,大唐雷音寺经授权转载使用。
今天,我们不谈季羡林的学术,因为我们也不懂。
我们只看这个活了近一个世纪的老人,如何在漫长的岁月中,活出了满满的少年感。
■文|韩晓旭
我从来没有过“大丈夫当如是也”一类的大话,我是一个十分平庸的人
季羡林应该是民国大师里出身最穷的了。
他出生在1911年的山东,
穷省中的穷县,穷县中的穷村,
穷村里最穷的一家。
自出生家里便一年到头是粗粝的红高粱面饼子和咸菜,没钱买盐便把盐碱地上的土扫起来,
熬水腌制挖来的野菜。
吃到白面,是他童年最大的乐事和目标。
三岁时村里有个举人太太喜欢他,
他便每天一睁眼,抬腿就跑去,
用甜腻腻的萌音乖巧地叫“奶奶”,
举人太太这时便会笑吟吟的从肥大的袖管里掏出一小块白面馒头,他再掰成碎碎的小块细嚼慢咽,
珍贵如龙胆凤髓,人间至味。
后来,有人想把季羡林打成地主阶级,
曾两次派人到其家乡官庄调查,
可老家的人告诉几位调查的人:
如果要开诉苦大会,
季羡林是官庄第一名诉苦者,他连贫农都不够。
还好,人生的高度,
并不由人生的起点来决定。
尽管,那时季羡林做过最美的梦,
无过于梦到了花生米。
他也坦言:我不愿意说谎话,
我绝不是什么英雄,“怀有大志”,
我从来没有过“大丈夫当如是也”一类的大话,
我是一个十分平庸的人。
但这个平庸的人,却开启了一段不平凡的人生。
1917年春节,季羡林被叔父接到济南,
这成了季羡林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叔父没有儿子,将家族希望全部寄托在他身上,
把他送入最好的学校读书。
不过,彼时的季羡林却是个没什么志向的人。
《季羡林自传》中有这么一段描写:
我坐在桌旁,桌上摆着《四书》,
我看的却是《彭公案》、《济公传》、《西游记》、《三国演义》等等旧小说。
…………
冷不防叔父走了进来,我就连忙掀起盖垫,
把闲书往里一丢,嘴巴里念起“子曰”、“诗云”来。
向往神秘的武术,
季羡林听信一个小朋友的信口开河,
竟还真在米缸中猛练铁砂掌,
把双手戳得鲜血直流。
为让季羡林做个乖孩子,叔父还为他转过一次学,
学校柴门上有个木匾,上书繁体的“循规蹈矩”。
可季羡林只觉得笔画多得好玩而已:
“小孩子谁也不懂,结果形同虚设,多此一举。 ”
还好,叔父管得严,季羡林的成绩还算上中等。
十三岁那年,到了考初中的时候,
以他的成绩,努把力,
也能考上鼎鼎大名的第一中学。
但思量后,
季羡林选择了当时被称为“破正谊”的正谊中学。
“正谊虽‘破’,风景却美。
背靠大明湖,万顷苇绿,
十里荷香,不啻人间乐园。”季羡林说。
后来,季羡林这样自我调侃:
这再一次证明了我的幼无大志。
![]()
正谊中学的日子,波澜不惊。
一如以往,成绩不能算坏,总在班上前几名,
但从来没有考过甲等第一。
“我从来就是少无大志,一点也不想争那个状元。”
但升入山东大学附设高中文科班后,
季羡林像是换了一个人。
先是别人视为畏途的英语,季羡林“如履平地”,
在班里成绩拉下所有其他人一大截。
第一次期考,
季羡林还生平第一次拿到了甲等第一,
更是平均分超过95分,是全校唯一的一个学生。
把时钟往前拨回一些,
其实这个成绩的取得,
颇有些无心插柳的意味。
作文得益于其不拘泥于正课的广泛阅读自不必说,
那英语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小学时,季羡林就学过英语,
且未像他习铁砂掌一般半途而废,
但让他坚持下来的,
却与铁砂掌对他的吸引并无二致——神秘。
“(英语)只弯弯曲曲像蚯蚓爬过的痕迹一样,
居然能发出音来,还能有意思,简直是不可思议。”季羡林说。
更不可思议的,是得到了表扬的季羡林,
“虚荣心被抬了起来”,
从此认真注意考试名次——
四次期考,得了四次甲等第一。
不出意外,开启了学霸模式的季羡林高中毕业后,
同时被清华和北大两所大学同时录取,
最后选择了有出洋机会的清华。
清华园的季羡林和所有年轻人一样,
叛逆、浮躁、爱吐槽,
逼急了也会爆粗口。
季羡林一生都有记日记的习惯,
清华园里的日记将他的生活如实记录下来,
读来朴实有趣,如我们的青春。
1932.9.24
今天听梁兴义说,
颐和园淹死了一个燕大学生,
他俩本在昆明湖游泳,但是给水草绊住了脚,
于是着了慌,满嘴里喊“help!”,
中国普通人哪懂英文,
以为他们说着鬼子话玩,
岂知就真的淹死了。
燕大劣根性,叫你说英文。
1932.12.21
说实话,看女人打篮球……是在看大腿。
附中女同学大腿倍儿黑,只看半场而返。
1933.4.29
因为女生宿舍开放,特别去看了一遍。
一大半都不在屋里。
1933.5.1
教授提了皮包,昂昂然上讲台,
然而不到一分钟,
又嗒嗒然走回来,因为没人,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1933.10.14
早晨上了一课古代文学,有百余人之多,
个个都歪头斜眼,不成东西,真讨厌死了。
1934.5.17
我今生没有别的希望,我只希望,
能多日几个女人,和各地方的女人接触。
当这本载满“黑历史”的日记即将出版时,
编辑曾提出“做适当删减”,
季羡林的意见则是:
一字不改。
“我考虑了一下,决定不删,
一仍其旧,一句话也没有删。
我七十年前不是圣人,
今天不是圣人,将来也不会成为圣人。
我不想到孔庙里去陪着吃冷猪肉。
我把自己活脱脱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很多人说青春无悔,其实不是无悔,
只是忘记,所以也走向了中年的油腻。
季羡林的选择,
正应了《一代宗师》里梁朝伟的那句话:
若真无悔,那人生该多无趣啊。
![]()
从清华园毕业后季羡林便陷入困境,
同当时与现在的多数大学生一样,
毕业即失业。
学的社会学科,公费留学无望,
家贫无力自费留学,而更悲戗的是饭碗难抢。
正苦闷时,季羡林忽然接到好消息,
母校济南高中的校长伸来橄榄枝,
邀他回母校做国文教员,
这好似绝处逢生。
更何况这是当时山东唯一的高中,
待遇优渥,每月160块大洋,
相当于我们如今的2万元左右。
这样天上掉馅饼的事,
一则是因为季羡林有非常好的文学功底,
但更重要的是校长需要为自己的派系拉拢力量。
问题随之而来。
吹牛拍马阿谀奉承?
手把手教他都学不会。
陪什么人的太太打麻将?
他又心不甘情不愿。
很快,他就成了派系斗争中最不入流的一个。
有时候,碰上一些不懂的问题,
季羡林天真地想要跟同事讨教,
却总是会碰上一鼻子灰。
“在他们眼中,我几乎是一个眼中钉……
我仿佛为人所遗弃,很想到什么地方去哭上一场。”
曾以之为在派系斗争中莫大助力的校长,
最后也只能淡淡地对别人说:“羡林很安静!”
未配妥剑,出门已是江湖。
可就在这时,人生的转机再次出现。
1935年,经冯友兰先生斡旋,
清华大学与德国签订交换学生协议,
季羡林报名应考被录取,
去学习如今依然显得冷僻的梵文、巴利文、吐火罗文……
江湖险恶,但热闹,未尝不可以火中取栗。
不过显然,季羡林已经醒了:
江湖中喧嚣中的寂寞,
毕竟不如自己清静中的热闹,
少年总有江湖梦,醒来已是过客人。
![]()
彼时中国之大,没有安放一张书桌的地方。
可来到了德国,季羡林才发现,偌大一个世界,
也几乎没有安放一张书桌的地方——
整个欧洲,也正在法西斯点燃的战火中煎熬。
甚至,由于战火的蔓延,
季羡林断了与故土的一切消息,有家难回。
“德军的胜利使德国人如疯如狂,
对我则是一个打击。
他们每胜利一次,我就在夜里服安眠药一次。
积之既久,失眠成病,
成了折磨我几十年的终生痼疾。 ”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时,
房东太太的女儿伊姆加德走进了季羡林的生活。
为他打印百万字的论文,
陪他林中散步,
一起去看电影,
…………
伊姆加德的出现,犹如穿透黑暗的一束光,
极大地慰藉了季羡林。
但好梦终须醒,随着德国、日本的相继战败,
季羡林看到了归家的希望。
那天凌晨三点,论文终于打完了——
季羡林对打了一夜字的伊姆加德说:
“累了吧,让我帮你揉揉肩。”
他按在她双肩的手有些颤抖:
“我要离开了。我的祖国需要我,
我的家人也需要我。”
伊姆加德哭着央求:
“留在这里好吗?我也需要你!”
季羡林仰起脸不让泪水流出来,
他痛苦地摇了摇头:
“我要回到祖国去。将来一定会有一个比我更好的,呵护你一生的男子出现的。”
伊姆加德没有再说什么,
然后在论文稿的最后打上了一行字:
“一路平安!请不要忘记。”
![]()
二战结束后,
季羡林就辗转取道回到落别十年的祖国。
经陈寅格推荐,被聘为北大教授。
从1946年到1965年,
这20年间他是比较顺遂的,
创建了东方语文系,开学术之先河。
说人生如戏,
事实上人生有时候比戏要荒诞,
因为戏是在一定逻辑下进行的,
而人生却毫无逻辑而言。
就在他的学科研究刚刚初见成效,
便迎来了空前绝后的运动。
在北大中,第一个跳出来唱反调的季羡林,
按照自己预想地一般跳进了洪流之中——
白天要在工厂运煤,
此外还要接受接二连三的批斗折磨,
每次批斗,
都会被用细细的铁丝挂着十几斤重的大木板在脖子上,保持“喷气式”半蹲到2、3个小时。
总之,每一次都是“血的洗礼”。
可即使饱受折磨,
季羡林非但未咒怨,
反而整部《牛棚杂忆》中,
全部以幽默甚至是调侃的笔调:
我现在在被批斗方面好比在太上老君八卦炉中锻炼过的孙大圣,大世面见得多了,
小小不然的我还真看不上眼。
这次批斗就是如此。
规模不大,口号声不够响,
也没有拳打脚踢,只坐了半个小时喷气式。
对我来说,这简直只能算是一个‘小品’,
很不过瘾,我颇有失望之感。
总起来看水平不高,
如果要我给这次批斗打一个分数的话,
我只能给打二三十分,
离开及格还有一大截子。
有人说,小时候我们是哭着哭着笑了,
长大后,我们是笑着笑着哭了。
季羡林把自己的痛苦用幽默的笔调写出,
读来让人笑着笑着哭了,
可于他而言,或许是哭着哭着笑了。
1946年,季羡林从德国回到上海时买了一件雨衣,一穿,就是几十年。
有一天,一位专家说:
你的这件雨衣,款式真时髦!
他听后大惑不解。专家一解释,他才知道:
原来50多年前流行的款式,
又成为当下的流行款式。
这让季羡林哭笑不得,
这只是他少年穷时,朴素的习惯而已。
后来,有人为季羡林冠以各种时尚的帽子:
国学大师、学界泰斗,国宝。
但季羡林一直坚辞这三顶桂冠,
原因在我看来,如同他一件雨衣穿了几十年一样,
他还是那个穷少年,只想朴素地做自己。
有一年北大新学期开学,
一个外地来的学生背着大包小包,
实在太累了,便在路边休息。
正好迎面来了一位老人,
学生便拜托老人帮忙看一会行李,
自己先去办理手续。
老人爽快地答应了。
近一个小时过去,学生归来,
老人还在尽职尽责地看守。
谢过老人,两人分别。
在几天后的北大的开学典礼上,
这位学生惊讶地发现,
那天替自己看行李的老人,
正坐在主席台上,
竟是北大副校长季羡林。
张中行先生对此事是这样评论的:“季先生就是这样,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超过一般人。”
1986年,季羡林写了《为胡适说几句话》一文,
一时间,激起千层浪。
那个年代胡适还是个“反面人物”,
人人谈“胡”色变,
没人敢涉足这一“禁区”。
有朋友劝他不要给自己惹麻烦写这样的文章,
季羡林却认为,
胡适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有这重要地位,
这不只是对胡适个人的评价问题,
也是涉及到许多重大学术问题的大事。
自己有必要站出来说真话,
还胡适以真,还文化以真。
这当然不是老来任性,而恰如少年的天真萌。
2006年北大校庆时期,
著名主持人杨澜对季羡林有一次电视采访。
杨:你放弃了国外优越的工作条件,
回到中国,到底是什么驱使你回国呢?
季:钱多,当时一个副教授五十元,
一个正教授八十元。而当时一石谷只两元钱,
薪水和物价实在很悬殊,因此选择了回国。
杨澜仍不死心:
你看北京大学怎样才能成为世界一流的大学?
季:北京大学本来就已经是世界一流大学。
还不存在如何成为的问题。
但要做的更好,就要增加投资。
杨澜是个好主持:
那么,你认为要胜任北大校长需要一些什么条件?
季:能找到投资!要说做学问,不是校长的任务,
主要是找到投资,
把好钢用在刀刃上,才是一个好校长了。
当时的舆论环境远不及现在开放,
季羡林的这段话在当时无疑是平地炸雷,
一语惊醒了当时昏沉沉的高校教育环境。
人们常说“两年学说话,一生学闭嘴”,
而季羡林告诉我们,学说话其实不必两年,
只需要记住十个字:“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
假话不全说,好理解,
真话不全说,怎么做?
每逢季羡林的生日这一天(8月6日),
他的亲朋好友,学生晚辈,
各级领导,甚至外国大使,都会向他祝寿。
这样的生日过了好多年,
直到2001年,
各级领导邀请季羡林回故乡,
庆祝季羡林的九十岁生日,
在祝寿大会后,
季羡林在写《故乡行》一文时,
却写下了一段文字:
“八月六日——我在这里顺便说明一件事情:我的生日从旧历折合成公历是八月二日。”
此文一出,一众哗然,
这个老头,怎么不早说?
要不说,那就一直不说也好啊。
骗了一般人不说,还把大大小小领导都骗了。
其实,熟悉季羡林的人,并不奇怪。
季羡林95岁的时候,
有人来医院拜访他,
当问到他身体情况时,
老爷子满不在乎的两眼一翻,说:
“我的身体还可以”,
继而又故作义愤填膺状,道:
“唯一的变化就是头发没有了,简直无法无天。”
听到没,老头子开始浑似顽劣少年,
无法无天了。
曾国藩有著名的人生三境论:
少年经不得顺境,
中年经不得闲境,
晚年经不得逆境。
以此观之,季羡林近一个世纪的人生历程犹如主动选择停留在了少年——
他幼时家贫体弱,
医生说他活不过40岁;
求学路上乱象丛生,
峰回路转本可逐步高升加官进爵时,
却逃离江湖,远走他乡研究最冷门的学术;
闭口不言即可安度乱世时,
却主动跳到牛棚中“苦中作乐”。
这是不是少年感?
这是不是如今82年已自嘲为中老年的当下,
最缺乏的少年感?
其实哪有什么真正的中老年,
只是太多人忘记了青春的荒诞,
也失去了敢于笑着直面荒诞生活时的无法无天。
很喜欢季羡林在《爽朗的笑声》中的一句话:
我相信,一个在沧海中失掉了笑的人,
决不能做任何的事情。
我也相信,一个曾经沧海又把笑找回来的人,
却能胜任任何的艰巨。
所以,他出走百年,
归来时仍是少年。
本文转载自“拾遗”(ID:shiyi201633)。
一个有趣、有品、有态度的文化生活微刊。
- END -
识别二维码或点击阅读原文,《曾国藩经典文集》带回家
![]()
![]()
长按并识别二维码,VIP会员卡带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