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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文字  两者

一个one  · 公众号  · 美文  · 2019-07-17 19:07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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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谈判已经接近了尾声,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他们各自坐在我出门时他们坐的位置上,没有变化。舅妈前一天晚上跟我说过,她不会离婚的,她不会同意离婚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抱了抱她。我很少主动拥抱她,印象中只有两次,第一次是她肚子疼,疼得厉害,当然过了好些年我才明白那是来月经了。当时的我以为舅妈生了场大病。我说舅妈,我叫我爸爸过来带你去医院吧。舅妈躺着,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说,不用,你能帮舅妈去倒杯热水吗?我转身跑进厨房,给她倒了一杯温水,她从床上坐起来,喝了一小口,然后两只手握着杯子。我看着她,然后伸出双手环抱着她的腰,我的脸贴着她的肚子,她从痛苦中挤出一个笑容。


此时,她又挤出一个笑容,说,回来啦。


我说,舅妈,李初头摔破了。


沙发上那个大肚子女人闻声立刻蹦起来,左手扶着自己的肚子一步迈到我面前,右手掐着我的肩膀把门缝里露出一个头的我拽进来,然后打开门,李初呆呆地看着她,没有哭,眼神里有些对未知的恐惧,仿佛做错了什么事。这个女人右手搂着阿初的肩膀,左手扶着腰,甩头看着舅舅,眼神里是杀气,仿佛受了万般委屈。舅舅把她的眼神传递给我,好像已经认定阿初的摔伤是我故意为之。我走到舅妈的身后,没有给予他们任何回应。舅舅从餐桌旁的椅子上站起来,抱起李初摔门而去,木质防盗门把门框都震得颤抖,舅妈紧张地肩膀一缩,然后再也没有任何力气,趴倒在钢琴上。


中午李初从医院回来,径直爬上三楼,推开我的房门,头上包着纱布和网,像是在展示自己的伤口以便让我产生内疚。我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伤口那么深。她张开拇指和食指费力地比划。虽然她的手很小,但是我知道她仍然夸张了,真实的伤口并没有那么深。医生用针和线缝起来了。她说。


我又瞥了她一眼,问,怎么缝的?她说,就像缝衣服那样。我脑补了一下舅妈缝衣服的样子,立刻被吓到了,至此第一次对她产生愧疚。楼下传来那个女人的声音,李初,走了!阿初答应了一声,然后嘟着嘴,说我要走了。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我说,好,以后常来玩。阿初跑下楼,我蹲在三楼的栏杆后面,看到舅舅站在钢琴旁边,一只手抱起向他奔跑过来的阿初,一只手牵着那个怀了孕的女人。舅妈没有出现。舅舅仰着头看了一圈这个房子,眼神唏嘘,阿初在舅舅怀里,扭头看着栏杆后面的我,然后舅舅迈步走了出去。走出这孤岛一般的房子。



2


舅舅带着那对母女在姥姥家住了几天,听说姥姥非常喜欢这个新媳妇儿,尤其是新媳妇儿的大肚子,还有可爱的孙女儿。她只有一个儿子,因此能亲手抱上孙子孙女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我小的时候非常讨厌姥姥,主要原因可能就是她如此轻易地就忘了舅妈,接受了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大肚子女人。长大以后我理解了很多,其实谁是她的儿媳妇她并不在乎,她只在乎那个儿媳妇能给她带来什么。


然后舅舅就带着阿初和那个女人又回了广州,每年依然是回来两次,只不过是直接带着妻儿回姥姥那,再也不回那栋小洋楼。他走了以后我又陪着舅妈在那里住了三年,我周末回自己家,平时都在舅妈那里。那年四月,舅舅又回来,去我们家吃饭,正好我在家。他跟我妈说让我回来住,我妈听到以后没有说话。自打舅舅和舅妈摊牌以后,舅妈和我们家这边的联系越来越少。舅舅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知道你跟你舅妈处得还行,但是你要记住,你跟我有血缘关系,跟你舅妈没有。你舅舅永远是你舅舅,但是你舅妈是可以换的。我妈在一旁依然没有说话。


我十一岁那年,正式结束了和舅妈一起的生活。我在那里住了整整六年,舅妈很难过,帮我收拾了一整天的衣服。她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立场留下我,她失去每一件东西的时候都是这么的沉默又无力。我楼上楼下地检查还漏了哪些行李,舅妈就一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叠衣服,整理我的几个箱子。差不多收拾完以后已经是傍晚,我上三楼,站在栏杆前,看着一楼客厅里的舅妈。舅舅和舅妈分开以后,家里就再也没有大动过,栏杆的红色油漆已经脱落得差不多,再也没有曾经的庄重感。大梁上悬挂着一只带着水晶吊珠的电灯,看起来摇摇欲坠,我早就让舅妈找人来把它拆下来,她一直答应我但是我一直没有看到有人来。舅妈的钢琴上蒙着一块红色的防尘布,那一年我一语成谶,她真的没有再掀开这个钢琴盖。


她看起来有些疲惫和苍老,偶尔会抬起头来看我一眼,眼神像是一个懦弱的母亲,看着要离家出走的儿子。


然后我就走了。走的时候舅妈没有看我,而是躲进了卧室。这六年已经是我们修来的福分,我们在偌大的房子里互相陪伴,她总是如此温柔地说话,我总是可靠地陪伴着她。我想她应该比我更明白,我们的缘分寄托在她和舅舅的缘分上。


我已经没办法再陪伴她。


那年春节,舅舅带着阿初回来了。据说那个女人生了个男孩子,旅途劳顿刚生完孩子不便出行,于是只有舅舅和阿初回来了。


第二年春节,舅舅一家四口人都回来了。抱上了孙子的姥姥开心得好几天没睡好,听说抽烟对孩子身体不好,抽了五十多年烟的姥姥为了整天抱着她的孙子,愣是年前年后没有抽一根烟。一直以来都受到最高礼遇的阿初受了冷落,只能一直跟在我身后,我带着她吃遍了整个小城,她很开心,尤其是那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她很喜欢雪,缠着我给她堆雪人,被我拒绝无数次,我说,为什么,凭什么?她想了很久,没有想出答案来。有一天我正在睡懒觉,突然一双冰冷的手伸进被窝,我不睁眼都知道是谁,我说你干嘛,她说我想到了。我说,你想到什么了。她说你睁开眼看看。我睁开眼,看到她伸手把自己的刘海儿撩起来,说,你看我这道疤,就是你害的,就凭这个,你得给我堆个雪人。我无话可说。


我没有敷衍她,我给阿初堆了个巨大的雪人,为了堆这个雪人我把整个街道的雪都快铲干净了。阿初开心得恨不得晚上抱着雪人睡,我说,阿初,它会融化的。阿初正站在凳子上往雪人的头上插胡萝卜,似乎没有听见我说的话。我说,在太阳出来了以后。阿初从凳子上下来,说,那明天太阳会出来吗?我说,也许会。阿初低下了头。


吃晚饭的时候,阿初端着个碗守在电视机前,姥姥怎么叫她都一动不动,当电视里的播报员说“大雪”的时候,阿初扔下碗冲下楼,一把抱住楼下的大雪人。那晚雪果然越下越大,我带着阿初顺着街道跑了很远,她穿得像个球,跑起来像是被门将给了一记大脚。我们拐弯,跑,再拐弯,再跑,停下来买了个烤红薯,再跑。小城的脉络被飞舞的雪花覆盖,街与街彻底地相连。再跑,阿初停了下来,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她说,我们该回去了,有点晚了,我们跑了好远。她回头看看,我跟着回头看,没有尽头的街道,雪花在暗黄色的路灯下飘扬,下沉,积淀。她从来都有点忌惮我,她说,真的好远,我们回去吧。我知道她是怕了,怕我又害她。我摆摆手说,你回去吧,我有事。她知道我只是搪塞她,追问道,你要去哪?我往前走了两步,脑子里闪过一个人,又回头,阿初的头发上落满了雪,我说,我要去看舅妈,她一个人在家,你妈把舅舅抢走了,她只能一个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么说一句,其实在她问出来我要去哪之前,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我趾高气扬,像一个法官审判着她,觉得很过瘾。


小阿初低下头,几乎要把自己卑微到积雪里。我有一点点于心不忍,但是还远远没心软到愿意安慰她的地步。我说,你要回去就自己回去吧,我要去找舅妈。阿初嘟着嘴站在原地难过了很久,事实上我知道她一个人一定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不敢让她一个人回去,我也不敢把她扔下在这里。过了很久她终于抬起头看了一眼我,像是检查我还在不在。她不知道自己是该一个人摸索着回去,还是应该继续跟我往前走。我搓着手,不耐烦地等待她最后的答案。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我才发现她哭了,小孩子总是说哭就哭。她擦擦眼泪,说,她不是只能一个人,是你搬走了她才一个人。


我咂舌,转过身去不敢看她。她说得没错,是我搬走了她才一个人。


然后我往西跑,阿初跟着我,大概二十多分钟后,我们到了那栋小洋楼。我大概已经两年没有来过这里,我以为我走后舅妈会懈怠点生活,其实没有,院子里的树依然那么精神挺拔,雪花平整地落在草地上,像一大块平整的豆腐。我走上前去,敲了敲门,没人回应,也没有任何声音。我从地毯下面摸出备用钥匙,打开门,阿初站在我身后五米远的地方,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她看着我,眼里充满了乞求,她真的很想回家,我知道。她还是个小孩子,但是已经能明白这洋楼里的女人之所以只能孤独地老去,是因为自己降临到了这个世界。她羞愧,又害怕。我像是个污点证人,逼她直面她的羞愧。


我从门缝里探了半个身子进去,里面一片漆黑,有一点淡淡的酒味,我也有点犯怵,不敢动弹。阿初看到我犹豫了,像是抓住了希望,她说,我们回去吧,我爸肯定急死了。我想了一会儿,看看阿初,看看天空,还有纷飞的大雪,然后收回身子,准备离开。这时我突然听到一声瓶子滚动的声音,然后黑暗中走过来一只老狗,它已经十几岁了。它慢慢走近我,一张垂暮的脸慢慢被雪反射的一点点光亮勾勒出来,我看到它眼里荡漾着温柔,像是湖面。我突然流出泪来,然后跑进去,凭着记忆找到了电灯的开关,我看到舅妈躺在满是血迹和玻璃碎片的地板上,她脸上仍然是疲惫的笑容,她说,我就知道是你。语气中有一点骄傲,骄傲自己仍然被人记挂着。屋子里满是酒瓶,我看到舅妈仍旧赤裸着脚,而她的左脚从脚心到脚踝有一道血红的伤口正在往下滴血。舅妈说,我喝了点酒,想跳舞,但是忘了地上有摔碎的酒瓶……我蹲下来抱着舅妈,她也抱着我,她双手冰冷,瘦了一大圈。我慢慢地抱起她,然后扶她坐在钢琴凳上。我的脑子在过去和现在之间穿梭,我想起她对着太阳晾我的衣服,又想起阿初说是我搬走了她才一个人,又想起舅舅当初从这个小洋楼离开的步伐。是的,一切都怪他。门缝被慢慢推开,阿初伸进来一个头,看着我,看着舅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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