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外篇”“篇外篇”的设置,也能说明作者在叙事结构上的精心布局——作者似乎在有意与叙事者拉开距离。因为这些特殊章节的出现,使得叙事路径变得迂回曲折,叙述者在主篇章中所构建的叙事世界,似乎与“外篇”“篇外篇”不相关联。这其实暗示着“我”并非完全等同于作者的传声筒,只是以一种较为贴近日常、贴近人物生活的视角来推进故事,讲述家族中诸如“我祖母”“我弟弟”等人的故事。因为“外篇”“篇外篇”里,可能会出现一些超越叙述者直接经验的内容,像是对更宏大的社会环境、时代思潮的描绘,或是一些带有隐喻、象征意义的情节,这些内容并非叙述者能够直接感知和理解的,而是作者站在更宏观的角度,从创作意图出发,想要传达给读者的深层信息。如突然插入的“鬼鹅通灵”“萧好莉变橡皮”等情节,看似旁逸斜出,实则是对主线索的隐喻补充——鬼鹅既是连接人鬼两界的使者,也是城乡文明夹缝中异质生命的象征;萧好莉的“超能力”则暗喻着工业化对童真的异化……也正是这种叙事上的“留白”与“跳跃”,让咸水塘的故事始终笼罩在“亦真亦幻”的迷雾中。
双生命运的回响与对照
在苏童的笔下,咸水塘的一切都宛如一幅渐次展开的扇面,在“好天气”的氤氲照拂之下,晕染出城乡交界地带的斑驳。塘东与塘西的两个“招娣”如同扇骨的两端,而她们的儿子邓东升、萧好福则是扇面上交织的纹路,共同构成了这部小说的精神图谱。
1.
扇面之轴:两个“招娣”的命运对唱
塘东招娣(蒲招娣)与塘西招娣(黄招娣),两个被时代赋予相同名字的女性,却在城乡分野中演绎着互为镜像的人生。
蒲招娣身为塘东城区居民,自恃坐拥工业文明的“先进”标签,对塘西世代营生的殡葬业嗤之以鼻。她的优越感扎根于烟囱林立的化工厂、粉尘弥漫的“白天气”,是城市对乡村的天然“俯视”姿态。可当她的儿子邓东升在灵异事件中成为“通灵者”,自己的眼睛也突然“黑白不分”时,塘东招娣感到了焦虑和恐慌。她的不安不仅源于生存本能,更夹杂着城市文明面对乡村“神秘力量”的惊悸与迷茫。
黄招娣作为塘西乡村女性,一生都在与墓碑、寿衣打交道,也被困在“光宗耀祖”的生育观念中无法自拔,这与塘东招娣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当唯一的儿子萧好福被姐姐好英、好芳设计卖掉,她的悲痛中隐含着传统家庭观念的崩塌:重男轻女的执念催生了女儿的反抗,而这场闹剧最终成为城乡文明错位的悲剧注脚。随着时代变迁,塘西凭借殡葬产业崛起,黄招娣摇身一变成为人上人,又与蒲招娣的命运形成反转——她们的恩怨不仅是个人情感的纠葛,更是城乡地位更迭的微观缩影。
2.
扇面之纹:两个少年的魔幻镜像
邓东升(塘东蒲招娣之子)与萧好福(塘西黄招娣之子),这对同日诞生的少年,就好像命运拴在城乡天平两端的砝码,在现实与魔幻的夹缝中书写着各自的人生。
邓东升成长在化工厂的轰鸣声与白天气的粉尘里,这种环境赋予他的不仅是城市居民的身份,更塑造了他对“现代”与“进步”的天然认同。然而,邓东升却意外成为能与亡魂对话的“通灵者”,眼睛流出绿色的眼泪,无法分辨现实与虚幻的边界。他这种超自然能力的觉醒,看似荒诞,实则是城市文明虚假繁荣表象下的精神危机具象化:当工业污染悄然侵蚀着咸水塘的生态,也在无形中扭曲着人们的心智与感知。
萧好福作为书中贯穿全文的主人公,出场次数却远没有邓东升多,但他的“离去—归来—再离去”,恰恰说明了“萧好福”这个角色,绝对不是读者看到的那样简单,因为他不仅是工业化进程中传统文明的具象化身,更是苏童笔下生态异化、历史阵痛与人性挣扎的隐喻对象。
作为塘西招娣的独子,萧好福的失踪源于一场精心策划的“性别复仇”——姐姐好英、好芳为反抗家庭对男孩的偏心,将他卖给外乡人。此时萧好福的第一次离去,暗喻着旧有性别秩序在时代变迁中的松动。塘西世代以殡葬业为生,却在生育观念上固守“香火传承”,这种对“生”的畸形执着与对“死”的坦然接纳形成尖锐的反讽。萧好福的第一次离去是被迫的,因为他撕开了传统文明中“重男轻女”与“生死观”的内在裂痕,也为后续城乡文明的碰撞埋下伏笔。
多年后归来的萧好福,带着驼子传授的“边缘生存法则”——白天躲藏家中,夜晚模仿鹅的步态游走。萧好福的这种生存状态,隐喻着传统文明在工业化进程中的尴尬处境:当塘东的化工厂烟囱成为“先进文明”的象征,塘西的棺材铺就注定要被时代所淘汰。小说中,“绿眼泪”“蛇行症”等病症蔓延咸水塘,工业污染不仅侵蚀着现实环境,更扭曲了人们对“正常”的认知。此时的萧好福,是生态危机中精神无家可归的典型,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时代飞速发展的无声质疑。
当咸水塘开发为“天鹅湖”,萧好福被锤子强行“矫正”驼背却再度消失,象征着传统文明的彻底溃败。“锤子”作为现代化改造的暴力象征,试图将一切异化纳入现代化的运行轨迹——正如塘西殡葬业从家族手艺变为工业园区,生死敬畏就这样被金钱所腐蚀。萧好福的再离去,也使故事的象征意味愈发清晰——以好福为化身的传统文明,终究要在新时代的浪潮中经历改造与淘洗。因此在故事的末尾,好福离奇地消失了,而与好福身形相似的白鹅,为“我”母亲衔来一尾鲫鱼,这或许正是传统文明对现代社会的最后一次回馈。
两个招娣的恩怨、两个少年的浮沉,就这样在咸水塘的“好天气”里形成回响与对照:塘东的工业废气与塘西的鬼魂传说在天空纠缠,城市的“彩色幻梦”与乡村的“死亡美学”在城乡交界处剧烈碰撞。当“北欧风情街”取代波光粼粼的水塘,当鬼魂消散于资本狂欢的喧嚣,那些在时代褶皱里挣扎的灵魂与人物,终究化作“年年有余”的叹息——这声叹息里,有对消逝故乡的眷恋,更有对现代化进程中精神失落的追问。
鬼魂叙事下的现实寓言
苏童《好天气》中的魔幻氛围与鬼魂书写,让我不自觉联想到了《百年孤独》与《聊斋志异》——它既有马尔克斯“在现实土壤上种植魔幻”的风格,又沿袭了蒲松龄“以鬼狐写人间”的智慧。书中游荡的鬼魂不是猎奇的点缀,而是时代裂变的精神显影;异化的身体不是荒诞的符号,而是文明冲突的现实书写;诡谲的自然异象更非空穴来风的想象,而是被工业文明扭曲的现实镜像。
小说一开始就以“祖母的鬼魂”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她放不下塘西萧木匠打造的柏木棺材,死后化作“行走的木凳”,不得安息的鬼魂,给全文奠定了恐怖阴森的氛围与基调。其中,鬼气最浓的意象当属“鬼鹅”——它驮回投塘自尽的姐妹,引领萧好福夜游,最终化作银玉带沉入湖底。尤其是故事最后萧好福的“鹅化”,并非简单的魔幻想象,而是传统文明在工业化碾压下的必然形变:被污染扭曲的生态,终将以异质的形态发出无声的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