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怕什么?
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明天又要上课了。
学校里有什么事了吗?
没有……就是害怕。
没什么好怕的。妈妈在这。
然后是长久的寂静。假如让多年后漂泊已久的E重新描述那种感觉,他将会说:那是某种近似于离家已久而对家乡的怀念的感觉。即便那时E躺在自己的家里。
当然这只是逼近这个秘密的一种描述方式。如上文所提及,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正在于它的不可被描述。当E在很多年之后真正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甚至觉得,人类之所以发明出科学、艺术以及其他许多学科,无非是为了解释这个秘密。但这个秘密就像摇摇摆摆浮在空气中的肥皂泡,无论哪一种方式,无论哪一种人类试图对它的逼近,都只能触碰到它极其脆弱的外层,假如你还继续试图深入,泡泡就会爆炸,接着溅成几滴小水珠,所有人将会发现,它的本质是如此虚无,而这种虚无将一点一点蔓延在空气中,最终像空气一样供每个人呼吸直到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并意识不到它的存在。
E在童年的时候搬过一次家。在搬到新家后不久,他就再次跟着爸爸来到旧家去收拾一些东西。一打开门,空气很闷很闷,闷得他都要哭出来了,屋子里很暗,暗得他所看到的每一处都是泥土颜色的阴影,他看着那些家具:已经废弃的沙发、落满灰尘的桌面,看了很久,他突然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他甚至想对爸爸说,他想哭,但终究没有。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在今后长达一生的时间里,这将成为一种常态。
现在的E仍坐在床上,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黑暗一点一点爬满自己的全身,想起秘密曾经出现在童年时的那些瞬间,他意识到这只是秘密许多存在形态中的几种。如何用另外的方式再去进行描述呢?他想起拥抱着W的那次。
那是他第一次恋爱。像所有的感情那样,由求之不得走向习以为常,那是冬天的一个傍晚,他们坐在公园水池边的木条长椅上,看着水池里的小鱼摆来摆去,其间还有很多小蝌蚪,顺着涟漪的方向奋力地游,只不过他们坐得离那里稍远,看不清这些。天气一点一点凉下来,E和W就这样坐着,没有牵手,只是靠得很近,有一阵一阵的风吹过来,W的头顺势倚在了E的肩上,E在那里坐着,感觉不到自己周边发生了什么,但他厌恶这种感觉,因此原本搭在W肩上的E的手渐渐滑下,E就这样将W拥在怀里。两个人贴紧的那个时刻,像天空压了下来。E感觉到从所未有的寒冷。他仍然那样紧紧地抱着W,就像两具尸体彼此相拥。
这不是秘密的另一种存在方式。这是秘密存在而导致的两个人交际情况中的一个表现。
E和W分手的那天,他们坐在植物园的休息长凳上。那天没有人想过有关分手,他们只是依照惯性像呼吸空气那样拥有着这份感情,但当他们坐下来的时候,他们的脚底仿佛长出根来,一种浓重而深沉的无力感像泥土里的水源源不断地被同在泥土里的根吸收养分那样无尽地吮吸着。
首先是E想说点什么,但终究没有。他看着坐在自己旁边的W,从未感觉到如此遥远的距离,他就这样看着W,好像目光永远也用不完似的,毫不吝惜地看着W,而W静静地看着自己正前方一颗巨大的树。于是E起身,朝背对着W的方向走过去,走了很远,没有“你去哪”“你去干嘛”这样的问句,他就这样走开,没有道别和眼泪。自此两人各自遁入茫茫人海,成为人群中无数面无表情的脸中的其中两张。
那天回去的路上,他回忆起他爱上W的那个夜晚。那是一个巨大的聚会,所有人都在无节制地喝、喝、喝,没有谁听到谁在说些什么,没有人在意其他人在干些什么,没有人看表看手机,没有任何表情和语言交流,所有人都是在无节制地喝、喝、喝,所有人只是在无节制地喝、喝、喝。当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E已经喝醉了,他并没有选择直接回去,而是在自己的座位上坐着,向服务员要了两杯开水,用手撑着头,一点一点地喝。这个时候,他看见坐在另外一个角落的W,她明显也喝醉了,甚至路都走不稳了,于是E过去扶,扶着走了一段时间W突然哭起来,问什么也不回答,只是默默地啜泣。一场没有停息的小雨,小到没有人知道它正在落下的雨,就这样默默而不知疲倦地下。那个夜晚,E明白了不只是他才有那个秘密。秘密存在于每一个人的身上。
关于这个秘密,E和W曾经试着交流过。他们知道彼此身上秘密的存在,但从来不知道怎么描述。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试着让对方感受到一点,哪怕是一点呢。那天他们漫无边际地谈,什么都谈,什么都讲,什么都说,他们明确地知道,在这个夜晚,他们想要深入到彼此的某个部分去,但他们怎么也接触不到。他们只是像两个盲人互相依靠着彼此一点一点地在黑暗里前进,他们知道要去哪里,起码他们自以为知道,但不知道怎样到达。
那个夜晚,他们谈论了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情感经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阅读历史,自己审美的形成过程,他们甚至还试着分析了现在的自己究竟何以成为现在的自己。但讲完这许多的许多,了解了这一切的一切(甚至精确到那天天气如何这样的细节),他们躺在床上,始终感觉彼此身上的某一部分,还是没有触碰到哪怕一点。直到他们分手后的很多年里的某一天,E从床上起来,看见自己房间里遍布的沟壑般的阴影,他终于明白,那个夜晚,他们试图向对方解释的,就是那个秘密。
然而一切已经过去。E在终于认识到这是个秘密之后,他彻底失去了试图描述这个秘密的欲望。因为他无比悲哀地意识到:这个秘密不可能被言说。
那个夜晚,E和W好像说完了自己已经经历过的所有值得言说的部分。因此当巨大的倾诉欲望终于被满足之后,他们彼此无言地躺在床上,无形的沉默笼罩住他们全身。此时的他们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他们只是躺着,但同时希望躺在自己身边的另一位能感知到自己身体内无限深邃的地方所发出的信号。他们发出的信号是如此强烈如此炽热,但没有人收到回复的讯息。E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的坍塌。
而当现在的E回忆起那个夜晚,他觉得那天的自己,仿佛是在面对一个寂静的深渊,或者无声的宇宙。他赤身裸体站在深渊面前,想依赖,想展现,他狂喊呼号,无数次发出信号,而深渊寂静。渐渐地他甚至有了投身于此的欲望。他想起《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一个坠入深渊且拒绝任何救援的人的独白,可怕的狂热,颤栗着的幸福以及某种对痛苦的迷恋。凝视深渊,深渊会报以回视吗?一切只存在于你的想象之中。坠入爱河?那是宇宙中的某个行星终于接收到信号的结果。不可知结果的爱就是试图填满深渊的过程。但退一步讲,即便信号被感知到又怎么样呢?秘密是永恒的,他想,什么也无法解释它,什么也无法描述它,爱只是试图接近那个秘密的一种方式。无论美好的爱还是糟糕的爱。
他突然想起和W第一次接吻的那天,他们就那样看着快乐一点一点地逝去。所有的快乐就像吹出的肥皂泡,吹出来的同时几乎就要消失了。
接着他又想起了很多,比如晚年时不愿与任何人有过多交流而只愿意对着窗户静静写毛笔字的爷爷,比如那天植物园里他走出很远后回头看见的W独自坐着的背影,比如某个深夜喝醉后又独自出门走在马路上的父亲。
一切都是这个秘密。而秘密永恒。
想着这些的同时,E感受到浩瀚无边的时间。窗外的风轰隆隆地涌向天际,一群白色的飞鸟低低地掠过高架桥并在其上盘旋。一阵飓风在E的脑海里渐起渐大,他看见一片无边的海面上盘旋着飓风。一切都在无可避免地步入毁灭。
他不仅突然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他甚至想到以后,漫无边际的未来。再过一个十年,接着第二个十年,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身边的朋友,曾经的恋人,以及垂垂老矣的亲人们,一个接着一个的永久离去,无数个十年后的他终在某一天的傍晚再次醒来,像他这一生中无数次所感知到的那样感知到那个永恒的秘密。所有人都将背负着这个秘密死去,无论意识到或没意识到。
现在的E不到三十岁,他这样计算着,像不断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一遍又一遍地试图解释这个秘密,均以失败告终。只不过现在的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已经失去了继续推石头上山的欲望,他不是加缪,他只想静静地看着石头静立在那里,他将和他的秘密,就这样彼此无言地静静坐着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
可能是傍晚的五点半,或者六点?E就这样从自己租来房子里的床上醒来,像从一片被火焚烧过的荒原上赤身裸体地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