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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用伟哥:布满陷阱的性愉悦之路

后生价值  ·  · 2 年前

「当我丈夫主动提出发生性行为时,哪怕我心里愿意,我的身体也没办法做出反应……」
「我希望可以重新感觉到和我丈夫之间的连接和亲密……这让我感到自己像个充满魅力的女人。」
「我希望他能够享受其中。我是基于义务才这么做的,所以我没有期待。我甚至不会想要发生性行为,但一旦他想要,如果我满足了他,我今天就是一个好妻子。」
「这(性生活)会影响他对于这段关系的感觉。而这肯定是男性自我价值感的一大部分。」
——「女性性功能障碍:药物研发公开会议」上的女性性功能障碍患者发言

「女性终于拥有了应对性功能障碍的选择权。」
——萌芽制药公司CEO辛迪·艾克特

「阿迪依(Addyi)的上市是个灾难。它不仅没有效果,而且不安全。」
——性治疗师利奥诺·迪菲尔

撰写 | 肖万英
编辑 | 肺、一棵树、野山
排版 | 哈密瓜


这是因一粒药丸的发明和上市而牵扯出的故事。


同样声称维护女性权益,一边是药物产商萌芽公司(Sprout)认为「女用伟哥」阿迪依(Addyi)的面世将有机会解决困扰着「近半」女性的性功能障碍问题,在性愉悦的领域迈出性别平等的一大步;一边是性治疗师利奥诺·迪菲尔(Leonore Tiefer)发起的「新观点运动」,认为阿迪依的获批上市背后是制药公司为了发掘女性性药这一潜在市场,利用女权主义话语左右了FDA(美国食品药物管理局)的专业判断。制药公司将药物技术打造成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实则模糊了女性之所以性欲低下或难以获得性满足背后的真正原因,即文化、制度和个人多维度的父权结构。

▲「粉色小药丸」阿迪依,意与蓝色的伟哥相对应

阿迪依究竟是什么?它所用来治疗的「女性性功能障碍」又是什么病症?它们何以能够成为女性性愉悦这一话题争议的漩涡中心?


这篇文章将简单梳理这个故事的脉络,也尝试用阿迪依这个例子邀请读者思考,在科学主义和市场价值盛行的今天,市场和科学的捆绑如何以女性为名义却频频加深了对女性身体的本质化理解,或提供了一条看似指向性别平等实则将女性固化为「消费者」的道路?


01.

发明「女性性功能障碍」


1996年,美国辉瑞公司发明的治疗男性勃起功能障碍的药物西地那非(又称「伟哥」)获得了巨大的市场成功,在仅仅上市一个月内就开出了五十万张处方,这刺激着制药公司将目光投向女性市场,寻找对应的女性性药。以辉瑞为首的制药公司开始赞助大量的科学研究和学术会议,并在基线调查中得出了一个时常被引用的数据——约有43%的美国女性正遭受某种程度的性功能障碍。


但事实上,女性性功能障碍(Female Sexual Dysfunction, FSD)本身是一个在近二十年才正式进入医学诊断标准的范畴。在美国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中,女性性功能障碍是一个相当宽泛的概念,包含女性的低性欲、低性交满意度以及性交过程中的焦虑和疼痛等。此前,这些并不被当做纯粹的病理现象来理解。


女性性功能障碍被看作女性性健康的一部分,其中,性别不平等是导致性功能障碍最主要的因素,除此之外,经济状况、宗教压迫、受教育水平、医疗资源获得、性别暴力(包含婚内强奸、亲密关系暴力和性虐待等)也是导致性功能障碍的因素。但随着生物医学框架的逐渐强势,女性性功能障碍日益被当做身体机能失调的结果,科学家纷纷从血管、激素水平和大脑化学物质组成等维度理解进而干预女性性功能障碍。


然而,试图理解女性身体的科学研究并非一帆风顺。在女性性功能障碍这一诊断被发明的十余年间,从未有任何一种药物能通过FDA的批准,正式宣布自己可以有效治疗女性性功能障碍。最初,辉瑞公司认为女性性功能障碍的原因与男性勃起障碍类似,是与性器官供血相关,因而尝试使用伟哥治疗,但临床试验无法证明其有效性。女性性功能障碍后来又被当做是雄激素缺乏的结果,但使用合成雄激素的治疗亦无法在随机控制临床试验中提供有效结果。尽管这些药物仍然被医生根据处方之外的用途(off-label use)开给女性患者,但它们无一通过FDA的审查,无法将「治疗女性性功能障碍」放在自己的说明书上,直到2015年阿迪依的面世——



02.

两次被拒、最终通过审批的秘诀是?


和伟哥一样,阿迪依的发明过程充满意外。


阿迪依的有效成分是氟班色林(Flibanserin),一种选择性血清素再摄取抑制剂(SSRI),因此最开始它被开发为抗抑郁类药物,但临床试验显示其抗抑郁效果不佳,却意外发现它具有一定提升女性性欲的功能,尽管提升范围有限——在三到六个月的持续服用下,9%到14%的使用者每年可以增加六到七次的满意性行为。与其有限的效果相对应的是,服用阿迪依需要注意一系列的禁忌,如戒酒和停止使用一系列其他药物,其中包含激素避孕药。同时,使用者会面临恶心、眩晕等副作用。


在2015年正式通过FDA审查之前,阿迪依曾因有效性和安全性无法达到标准而两次被FDA拒绝通过审批。在第三次提交审批时,阿迪依的有效成分并没有发生改变,改变的是萌芽公司的宣传策略。


▲「追平比分」运动


2014年,推特上发起了一项名为「追平比分」(Even the Score)的运动。何为追平比分?该运动的一句口号是,在FDA所批准的治疗性功能障碍的药物中,有26项针对男性市场,只有0项针对女性市场,「26比0」。这一悬殊比分是性别歧视的结果,因此,阿迪依的上市是女性在性愉悦这场较量上追平比分的第一步,成为这项运动吁求的直接目标。运动发起者们撰写请愿书并收集签名,给FDA施压,要求其正视女性需求的声音。尽管此次社交媒体动员看似是一场「草根」性质的女性自发运动,但事实上大量推特网红接受了萌芽公司的资助,因而这一运动也被批评者戏称为「人工草皮」(astroturf),指运动通过营造草根参与的假象来掩盖其背后商业公司和利益集团的参与。此外,萌芽公司还动员了FDA女性健康办公室(the Office of Women’s Health)的前任长官奥德利·谢帕德(Audrey Sheppard)以及其他几家女性非政府组织和健康组织参与倡导。


▲在运动中,使用阿迪依的自由常常和第一波女权主义运动中女性参政的著名口号联系在一起——「我们还要多久才能等到自由」? 

萌芽公司的策略不止于社交媒体。


在FDA的听证会上,阿迪依被性功能障碍的女性患者描述为亲密关系和婚姻的救星。尽管出席的女性表示自己未必强烈渴求性行为,但她们希望「无论何时自己的伴侣想要,自己都可以有欲望」(want to want sex whenever my partner wants sex)。使用阿迪依让她们能够更加顺利地接受阴道性交,或者降低阴道性交过程中的紧张和疼痛,而性交的顺利开展对主流异性恋关系的维系则至关重要。当然,出席的女性大多数是身处于一段稳定关系的异性恋女性。在此情况下,批准阿迪依不仅是拯救女性性愉悦的必要之举,是女性在性愉悦这场比拼中掰回一局的体现,也是维系异性婚姻以及支柱——阴道阴茎性交——的纽带。


「女性终于拥有了应对性功能障碍的选择权。」
——萌芽(Sprout)制药公司CEO辛迪·艾克特(Cindy Eckert)。2015年8月18日,在被FDA先后拒绝两次后,声称能够治疗女性性功能障碍的药物阿迪依(Addyi)成为第一个通过FDA批准的该类药物,即将在美国上市。

03.

女用伟哥,女性性愉悦的虚假承诺?


▲ 新观点运动

追求性愉悦,女性需要的不是更多药物,而是深层次社会结构的改变——这是新观点运动的核心宗旨。仅仅在性药数量上开展性别竞争也许是走进了死胡同:即使市面上针对女性的性药远远多于男性,长期以来的性愉悦鸿沟就能被填平吗?吞下药丸之后,也许我们面对的仍然是认为女性没有性欲、不需要被取悦的伴侣,是散播恐性、强调守贞的性教育,是匮乏的女性生殖健康知识和医疗服务。将使用药物视为维系关系的必经之路更是固化了女性在亲密关系中的性义务——似乎只有不断地取悦男性,确保他们在性上得到满足,一段关系才不至于陷入危机。在现代都市的亲密关系中,性和谐成为稳定关系的前提,但营造这一和谐的义务往往不符比例地被施加在女性身上。

 

「Addyi的上市是个灾难。它不仅没有效果,而且不安全。在被FDA拒绝两次后,Sprout公司还以性别歧视为托词给FDA施压。这非常不合理。」
——性治疗师利奥诺·迪菲尔(Leonore Tiefer),她同时也是抵制对女性身体进行过度医学化的「新观点运动」(New View Campaign)的发起人。

市场似乎也给出了答案——阿迪依在上市的两年内,仅仅开出了23000剂处方,远远不及伟哥的销量。但是,女性性药这一「蓝海市场」没有让制药公司停下步伐。2019年,FDA批准第二款治疗女性性功能障碍的药物唯乐思(Vyleesi),而复星医药以1.05亿美元获得该产品在大中华区的独家销售权利。2019年4月,唯乐思治疗女性性功能障碍已获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临床试验注册审评受理。

▲与阿迪依不同,唯乐思需要通过皮下注射使用应

唯乐思目前尚未在中国上市,但我们已经可以开始思考它可能会在中国消费者、尤其是女性群体中引起的反应。在中国,性药不仅被赋予了一种浪漫的、追求快感的现代都市想象,它也时常占据公共空间中女性安全议题的讨论,这与更加结构性的性别不平等相关。


在一则「偷偷给女友用伟哥」的短视频中(http://weibo.ws/WvnEOR) ,被掺进水里的粉色药丸似乎有着立竿见影的作用。这则视频中粉色药丸的作用与阿迪依实际产生效用的机制不符,且视频的虚构色彩强烈,但「女用伟哥」之所以可以在观者心中唤起这种想象,与社会对于「迷奸药」的想象密不可分。尽管性药与迷奸药属于两类药物,比如阿迪依和唯乐思改变的是大脑中分泌多巴胺的路径,没有麻痹行为和认知能力的作用,但女性在公共空间和亲密关系中持续的「被下药」的不安全感,尤其是对药物和人身安全的担忧和谨慎,无疑会影响她们对性药的看法。


药品定价是否在人们的承受范围之内,也左右着其能带来的社会影响。去年八月,伟哥进入医保而避孕药被移出医保的新闻一度引发女性的不满,药物的定价与报销种类、比例的划定与性别议题息息相关。让我们想象如果女用伟哥得以进入中国市场,它在既有的医保报销结构中又会占据什么样的位置?国家是否愿意为女性的性愉悦买单?——又或者,如果阿迪依的故事对我们有所启发,那么我们会立刻意识到,也许女性性愉悦的斗争远远不止吞下药丸这么简单。甚至,制药公司给出的方案以及这种「通过药丸的治理」,模糊了性别平等的真正焦点和议程。我们甚至可以想象另一种性愉悦,它未必仅仅来自于性器官的紧张和摩擦——如黑人女同性恋诗人奥菊·罗德(Audre Lorde)在《情欲的使用:情欲作为权力》中所说,「情欲是女性生命力的宣言,是被肯定的创造性能量,是我们在自己的语言、历史、舞蹈、爱、工作和生活中重新找回的知识和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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