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天他也就对她说了这几句话。
离席时他们彼此留了联系方式,这没什么,一桌的人都留了的,这只是社交礼节,她没多想什么。对男人她从来不多想的。经验告诉她,多想也是无益的。一个像她这样没什么姿色的女人,又不是花样年华了,如果还有多想的习惯,那是非常有伤害性的。
他打来电话是在一年后了。
“我是孙辛酉。”
她“哦”了一声,含含糊糊的,好像一时没想起“孙辛酉”是谁似的。
其实他一自报家门,她就知道是他了。不是因为他的声音有什么特别,而是她这儿实在“人迹罕至”,除了老季和教研室主任,几乎没有别的异性打电话给她的,所以才过耳不忘。
她的含糊或许打击了他。他的语气低靡了下来,“还记得么?在‘庄生记’——吃生鱼片——蘸芥末。”他试着用一个一个关键词提醒她。
她哧地笑出声来,这一哧,是恍然大悟的意思了。
他松了一口气,问她有没有时间。
他到她这个城市来讲学。不是什么真正意义的讲学,不过是借机向学校请假好出来走走。三月了嘛,万物复苏,他觉得自己也应该从冬蛰中复苏复苏。正好《生态批评》杂志社邀请他过来搞个讲座。讲座才半天,而他做了三天的时间预算。他原来以为主编会安排好接下来的两天半的,却没有。主编说,现在有“八项规定”,什么活动也安排不了。他本来想干脆提前走算了,想想又不甘心,觉得还是应该既来之,则安之。一个人也可以去周边看看江南的“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嘛,说不定也别有一番情趣呢。
但他突然想到了她,她不是在这个城市吗?那他为什么要一个人去看“群莺乱飞”呢?那不是太寂寞了么?好像他的社交生活过得还不如鸟似的。他在电话里这么对她说。
她又哧地笑了,笑到一半,觉得不妥,立刻止住了。
这个男人,有点意思的。
“有时间的话,一起去看‘群莺乱飞’如何?”
她计较起他说的话。他是“突然”才想到她。也就是说,他想到她是一件十分偶然的事情,完全也可能没有那个“突然”。既然如此,她凭什么陪他去看“群莺乱飞”呢?
——早就看过了,她迟疑了一下,说。
再看一次呗,他说。
这对话让她想起了《溱洧》,“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只不过,士与女的问答颠倒了一下。他是女,她是士。
他们是在戏仿《溱洧》么?
她又哧地笑了。
他也笑了。他自然知道《溱洧》的。那次会议上他的发言就谈到了《溱洧》中的地理学和文学的关系。
且往观乎?他愉快地问。
她在电话这头抿了嘴笑,没说话。
没时间的话,就算了。许是因为她没说话,他要把邀约收回去似的。
她有点慌了。这怎么可以?
有——有时间的,她说。
那天是周五,她本来打算去小区后面菜市场买香椿叶的。那个卖香椿叶的老女人只有周五才来。每年春天的这个时候,她都要做上一两回香椿叶炒鸡蛋。她喜欢做这种节气菜,有农耕时代的饮食特点。春天吃香椿叶,夏天吃马齿苋,秋天吃生蚝和蟹,冬天吃火腿煨冬笋。像古代结绳纪事,又像原始人的季节更迭仪式。这样一来,厨房生活就不止是油盐酱醋,而是春夏秋冬了。她喜欢赋予厨房生活某种意义。在一切无意义的事情上寻找意义,这样才能活得兴头十足。买完了香椿叶她还要去办公室,她之前约了学生谈论文的事情。三月末四月初是学生论文开题报告的时间,可她指导的其中一个女生的开题还存在许多问题,需要她好好再指导一下的。但这些事情和与他一起去看“群莺乱飞”比起来,一下子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毕竟这是史无前例的事情。
还没有哪个男人约过她看“群莺乱飞”呢。
在酒店大堂见面的时候,她几乎没有认出他来。他穿一件灰色风衣,黑色休闲裤,比印象中要瘦一些,也要老一些。许是因为他胡子拉碴?印象中他是没有胡子的。他看见她时似乎也愣了一下,好像来的这个女人,也不是他印象中的那个女人,或者说想像中的那个女人。她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这是在失望么?那天她穿一件灰蓝色小外套,一条黑色铅笔裤,蝤蛴般的颈上系了条细小的紫花绿叶丝巾。从大堂旋转门出来时,她瞥见玻璃上的女人,还是相当优雅精致的。不过,这是在她的眼里,是她看她。可他看她呢?他坐在大堂沙发上看她从旋转门进来时,会不会看见的只是一个灰扑扑的中年妇女?
我见青山不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是这样吗?
或许她还是应该穿那件胭脂红裙子来的,那件至少鲜艳点。可正因为鲜艳点,她才在出门前脱了下来。每回在鲜艳和暗淡之间做选择,她最后一定会选择暗淡。所以老季才会说,“你能不能饕餮一回?”
不能。如果能的话,她就不是周莉珍,而是鲍小姐了。
鲍小姐是鲜艳论者,她是反鲜艳论者。
她带他去了湿地公园。他不是说要看江南的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吗?湿地公园是这个城市有最多植物和鸟的地方。
他比她兴致好。在什么不认识的花草树木前都要停下来,他手机里装了一款识别植物的软件,叫“微软识花”。只要把不认识的植物拍下来,五秒钟它就能把这些植物的名字和寓意说出来。他像孩子一样惊叹不已。“哇!这就是李花。”“哇!这就是蒿。”“哇!这就是狗尾巴花。”“哇!这就是柘树。”他一路就这样“哇哇哇”个不停。这是男人的特权,多老都可以孩子气,可以一派天真烂漫到底。可如果是老女人,这样一路“哇哇哇”的,是会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的。
她一次也没有“哇”,她是南方人,这些植物在她眼里,实在没什么好哇的。就算有好哇的——比如当“微软识花”识别出了紫红色细长的“游龙”时,她着实也惊讶了。“游龙”是《诗经》里的植物。“山有乔松,隰有游龙”。她以为它和恐龙一样,几千年前就绝迹成了纸上的图画植物呢,没想到,湿地公园的湖岸边还有。她惊喜莫名,但她惊喜的方式,不过是像孙柔嘉一样,把眉毛眼睛尽量分开一点而已。
一整天她就这样陪他在公园“多识于花草虫鱼之名”,他几乎没顾上搭理她,一直忙着拍这拍那。除了有一次在他拍完一个木桩之后把手机对住了她。他想测试测试“微软识花”的识别度。“这应该是女人”,手机显示这样的识别结果,他哈哈大笑。又自拍,“这应该是男人”。又去拍石头,“这好像不是植物吔”。他笑得花枝乱颤,眼角的褶子都成了大蒜须。
他为什么要约她呢?她不明白。他明明一个人也可以玩得很嗨,她在一边纯粹是多余的。她之前还猜想他约她一起看“群莺乱飞”可能是托词——“可能是”,她只会作这种程度的猜想。即使在意念里,她也习惯撙节的。
哪里有“群莺”呢?“群莺”在哪里?他问。
拍完了植物,他又开始到处找鸟拍了。
他脚长,走起路来,一步是她两三步呢。
她穿了细高跟,脚疼得要命。他也完全没注意。只顾着自己健步如飞。
为什么要赴这个约呢?她又陷入了以往的窠臼,总是会来,来了又后悔。
根本就不见莺嘛!丘迟怎么写“群莺乱飞”呢?应该写“群雀乱飞”或“群鸦乱飞”嘛。他抱怨着。
确实,公园里的草地上,只有麻雀,树梢上呢,只有乌鸦。
没有莺,就算有,她也是不认识的。她虽然是南方人,却只限于认识文字里的莺莺燕燕。
莺长怎样的?她想问他,却欲言又止了。那么无知的话,问了,像在撒娇。
而她也不想对他撒娇。
他们之间也不是撒娇与被撒娇的关系。
她自己在手机上百度了一下:莺又叫黄鸟、黄鹂、仓庚、青鸟。属雀形目,是小型鸣禽。体部的毛呈黄色,翅膀上和尾部都有黑毛,眉毛黑,嘴尖,脚部色青。
鸟也有眉毛?她觉得不可思议,那么小的东西,还有眉毛?那有没有睫毛呢?有没有眼睑呢?再说,它不是全身都是毛吗?怎么区分开眉毛和其他毛呢?
她后来想,那一次的见面,对她的意义也就是知道了“游龙”和莺是什么样子的。
对他的意义呢?
是不是也只是“多识花草虫鱼之名”?
回去后的第二天,他发了一条两个字短信过来——多谢。
没有称谓,也没有署名。倒是简洁。
却也耐人寻味,也是远,也是近。
她也回了一条两个字短信——客气。
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这是怠慢?还是不见外?
她琢磨过无数次。
甚至和苏马讨论过。
苏马是哲学系的老师,就住在她家楼下,两人有时会约了一起散步。
其实一开始苏马的散步对象是她对门的新闻系老师陈喜荣,后来才变成她的。
苏马话多,什么都说。哲学历史政治经济,家事国事天下事,莫不说得纵横捭阖。有时捭阖过了头,会把一些不该说的私事,也捭阖了出去。
陈喜荣也是个话多的女人,又微微有点酸醋苏马的姿色才情,就把苏马那些“不该说的私事”,有意无意间说了出去,于是两个女人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了。
女人的关系,一如天下,也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但苏马不论在她面前说什么,她从来没有说出去过。
她讷于言,中年之后,更讷于言了。
因此苏马特别信任她。“不该说的私事”越说越多,越说越深,她听得面红耳赤,也听得自愧弗如。
她都四十二了,却连一件像样的私事也没有。
女人的私事也如奁盒里的珠宝,没有也觉得寒酸。
某一天就忍不住说了他主动搭讪以及和他去看“群莺乱飞”的事——一方面是面子,另一方面也是投桃报李的人情世故。
当然,她也想让经验丰富的苏马,帮着分析分析他的行为,到底意味着什么。
“你们有没有上床?”
“——没有。”
“那他有没有上床的暗示?”
“暗示?”
“比如,让你去他房间坐坐——你们不是约在酒店见面的吗?”
“——没有。”
“那他对你没有想法。”
苏马说得斩钉截铁。
“也不是情窦初开,这个年龄的男人,很实际的。”
她又一阵面红耳赤。
仿佛戴了假珠宝出门被人识破了似的。
好在她对他,本来也没有发生什么情意,之所以招之即去,不过是一贯的温顺使然。
只有一回,是在中秋节,他发来一条短信,“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她对着短信,怔怔了半天,这个男人,到底什么意思?
她字斟句酌地在手机上敲下这一句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想想又删了。到底不妥,这诗的后两句是“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今夜天上月,闺中只独看。
不好,太寂寞了,在撩拨什么似的。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也不好,在期待什么似的。
最后,只写下“中秋快乐”,发了出去。
其实也后悔,他得把她看成多乏味的女人?
他们第三次见面,是一年半后,在他的城市北京。
这一回,是她去出差。北京有个书展,他们教研室派她去订教材。
她没有打算找他的。也不是一个人去,同行的,还有现当代文学教研室的一个女老师。那个女老师是个生机勃勃讲究效率的人,把几天的时间,安排得十分密实。逛书展、逛故宫、逛颐和园。最后一天本来是要一起逛潘家园的,但女老师突然接到了一个大学男同学的电话,约她去后街转转,然后再请她喝酒朵颐和怀旧。“要不,一起去朵颐一番?”女老师言不由衷地说。她从来都是识趣的,当然不会一起去。
她一个人待在酒店,读《夜航船》。
读了小半天,却读不下去。
到底还是给他打了电话。
上次分手时他说了的,到北京给我电话。
一小时后他就来了,“今天没课,在家正无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