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勇是个新兵,入伍时白白胖胖的,二班长是他的新兵班长,训他的时候急得把自己的头发都薅掉了好几把,可新兵考核时,他仍然没一个科目能达到良好。下老兵连时,二班长求我收留他。二班长说:“他不是不训,他就是不行,骨头跟面条似的。”他到了我们三班后,我注意到他还真是那样,就建议他去喂猪或者种菜,我愿意替他到连队干部那里给他申请这个事。但他不愿意去,还主动给我写保证书,说要加倍努力。我没有被他感动。我把他的保证书拿给连队干部看,告诉他们这个人要是训出来了,那是我的功劳;训不出来,他的成绩不能直接算到班里。连长建议让他天天自己训体能免除一切日常劳动。我遵照执行,但效果也一般。后来出来施工,我让他干一个半人的活,他天天干得没日没夜的,终于瘦了下来,胳膊腿都有了肌肉。可是这个时候,他的另一个问题又来了,人变得有点木了。可能是天天干活与人交流少的缘故,也可能是与人家都爱开他的玩笑、笑话他有关。我亲耳听见和他一起入伍的老乡骂他,他都不还嘴,还歉意似的笑笑。
“咋的了大勇,”二班长喊,“跑步过来。”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按照命令迅速跑动,而是仍然按自己的节奏走,而且头似乎更低了,我觉得问题不一般,等二班长又喊的时候,我就回头示意让他闭嘴。
因为是周末,我们都穿着大裤衩和背心,都是地摊上五元一件买的。平时干活时我们也这么穿,晚点名才穿一会儿军装,有的时候,晚点名也不穿。可大勇那天却穿着军装,长裤短袖。就那样,他走过来时身上也没有一点汗。这人心里得凉成啥样了。
“怎么了?”我放下牌,轻轻地问他,他站在门口,眼睛盯着地,并没有向我们要求进入室内。
他似乎在努力想回答我的问题,但终究还是在开口之前先滴下一串泪来。
我让二班长再去找个凳子,其他两个班长就把牌收拾一下,让二班长把子弹箱拉一边坐。大勇坐到了二班长的马扎凳上。我说:“先把眼擦擦,坐一会儿。”二班长又要吱声,我瞪了他一眼,他就蔫了,我伸出食指和中指夹了两下,二班长就大不情愿地掏出烟盒来抠出来一根递给我。
“说说,怎么回事。”我吐口烟,缓缓问。
“有个人要打我。”
“为啥呀,在哪儿呀。”
“他骂我,在海边。”
“他骂你干啥呀。”
“我不知道。他喊我,我没停。”
“他咋喊的。”
“他喊,当兵的,哎当兵的。”
“你没吱声。”
“嗯。”
“然后呢。”
“他就开始骂我。”
“你骂他没有。”
“没有。”
“然后呢。”
“他追我。”
“追上了?”
“追上了。”
“打你了?”
“没有。又骂了,我没敢吱声,他说龇龇牙他就削我。”
“你没惹他?”
“没有。”
“啥样人呀。”
“二十多岁吧,胳膊上有条龙。”
“几个人?”
“嗯?”
“骂你的,他们一共几个人?”
“就一个。”
我决定去会会这个带龙的人。他太嚣张了,找茬找到部队头上了。二班长他们也要去,我说都不去,就我自己带着大勇找他去。二班长还磨叽,我说,排长今天去相亲,留我们几个坐阵,都走了万一师里、科里、连里来人了怎么办?又说,“真要吃了亏,大勇跑过来报信还能迟了!”
这个时候,大勇才来了精神,在室内摸摸索索的,我问他干啥,他说找个废锹把带上,我笑骂一句:“小样儿,你还真的以为是去打仗呀。”
太阳真的很毒,想出汗的感觉让人腻烦死了,可我得保持绝对的镇定,所以越走越慢。汗啦吧唧地走到人家面前,话还没说呢,先没了威风。我正琢磨呢,大勇一句话把我逗乐了:“班长你是不是害怕了,咋越走越慢呢。”
我笑出声来,让他把脸上的汗擦擦。然后问他:“你就没想过给他一电炮,然后远远地跑走?”
他傻傻地望望我,我说:“算了,算了,以后碰到这样的事也不能老想着打,要学会讲理,凭什么他喊我我就得应着,凭什么不喊大哥、不喊同志,要喊当兵的,对不对?要先讲道理,不能怕,怕个啥呀,到最后大不了不还是一个打。”
大勇面露惭色。我又说:“一会儿看着点儿,看我是怎么说话的。”说完,我考虑一下,又说:“要是动手,你也看看我是怎么动手的。”
大勇点点头。走了一会儿,我又说:“以后和班里这些人也一样,别他们骂你你还笑嘻嘻的,骂回去。”他愣了一下,然后又像往常那样傻傻笑起来。
沙滩外面有一片树木,纹龙的小伙还在那里,我们去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坐在一截树桩上无聊地抽烟呢。因为有树荫和带着腥味的海风,我不再担心会出汗,就迈开了步子,可到那人跟前时,我注意到大勇还是满脸大汗。
那个家伙假装不看我,撇着嘴两次瞄自己胳膊上那条好像是在午睡的龙。我先笑笑,然后很客气地问:“咋的了,哥们,刚才要打他。”
“你儿子呀。”他不看我,吐了口烟爱搭不理地问我。
“我是他班长。”
“操,还不是一个鸡巴兵(此人说话嘴太脏,下文凡脏话,都用代替)。”
“这样的,哥们,咱说话都文明点。我呢就是想来问问是怎么回事。”
他故作潇洒地把烧得海绵嘴都要着火的烟头用手指弹出去,然后瞥了我一眼又撇撇嘴说:“我,看他一个人在那里走,想跟他聊聊天,就喊他,可是小兔崽子,不吱声,一点礼貌都没有,我不骂他我骂谁。”
“他和你又不熟,你喊他就得答应呀。”
“哎呦,你妈×××,你不是来说事儿是来整事儿的呀。”
“说事儿应该怎么说,来给你道歉?”我冷笑。
“小×××,我×××,你不知道我是谁吧。”
“不知道,报个号呗。”我看见大勇又紧张起来,就对他笑笑。
“渤海红龙。”他傲慢地说。
“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从海里来的。”
“海里。”他得意地大笑。
“你妈屁眼里,看你说话那脏,绝对是你妈用屁眼生的。”我一字一句咬字清晰,还在中途瞟了一眼已经战战兢兢了的大勇。
“我×××,”他突然朝我扑来。突然可能是他和大勇的感觉。我不觉得突然。我故意激怒他。他精瘦,扑过来跟飘过来似的,我猛地抬起右腿,一个正踢,正中他的肚子。他慢慢倒下去,捂着肚子足有两分钟没动。大勇两回拉我的衣摆,我都没动。最后,我也紧张了,但还是沉着地问他:“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你们走吧,咱们没完。”他的声音还是蛮正常的。
“不用就好,说说咋回事吧。”
他继续趴在地上装死,大勇突然趴到我耳边说:“班长,我也踹一脚试试呗。”我扭过头,看见他满脸通红的样子,说:“踹啥呀,你让他把刚才咋回事说一遍。”说完,我坐到红龙刚才坐的木桩上。
大勇咳了一下,双手自然而然地背到身后,说:“快点,把刚才的事再说一遍。”
“我说你妈×××……”
我弹了一下腿,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红龙的屁股。大勇犹豫着,转到红龙身后,看着红龙的屁股,他又犹豫了,但最终他还是狠狠地踹了一脚。
“哎呦,”红龙的身体朝前蹿了有半米,嘴里叫出了声。我示意再问。大勇兴奋得直跳,再问的时候,声音里就充满了笑意。
红龙还是骂。这会儿,他已经变成了手捂着脸平趴的姿势。
我示意大勇抓起他的头发打脸。大勇这次犹豫的时间不长,一把抓住红龙的头发,就把他的脑袋拎了起来。红龙满脸是血,呜呜哭起来,说:“是我惹事儿,是我找打,,我今天和媳妇吵架……”
大勇看看我,我有点懵,没想到会这样。他的纹身不是假的,他的哭诉里没有祈求,咒骂应该也不是假的,我看见大勇的另一只手已经在红龙连哭带骂的声音里握紧了拳头,连忙说:“把他扔了吧。”
回来的路上,大勇意气风发,我却多少觉得有点索然无味,这年头,找个纯种坏蛋都找不到。大勇问我:“班长,这个玩意儿应该再多揍几下,还骂呢。”
“算了,你听不出来他是在骂自己吗?”
“噢。”大勇挠挠头。
“知道了吧,纹龙啊,大声吆喝啊,都不行,得讲理,得冷静,一招致敌。”
“我那一脚也行噢。”
我想说他是在打死老虎,但没那么说,只是叮嘱他回去以后先别吹牛。
过了十三四天,一天晚点名后,排长找我出去问话,问我是不是帮人小两口劝架了。我说没有啊,排长说立新村村长找他,说有个老头,儿子天天瞎晃荡,老跟儿媳妇干仗,现在突然好了。老头问咋回事,儿媳妇说是当兵的班长劝好的。老头就找村长,打听是不是我们的人劝的。排长知道我不爱出门,就问其他几个班长,他们都说不知道,问了三班长。三班长让问我。我只好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排长骂了我几句,这事就结束了。
要说的还是大勇。那天我不让他瞎吹牛,他就真的铁嘴钢牙,一个字都没往外漏,我们撤回营房后,我都说了,他还咬牙不说呢。第二年快年底的时候,连队挑选新兵班长,没大勇的份儿,他居然主动找连长要当新兵班长。这事儿后来闹得整个师部大院都知道了。当然,怪也怪连长,是他自己沉不住气,到处乱说。
那天是周末,连长家属还来队了。大勇敲门进去了,看到连长家属,还问了好,最后磨磨蹭蹭地说:“想跟连长谈点连队工作呢,不耽误嫂子吧。”
连长说:“你说你的呗,她没事儿。”
“我是说,说点儿连队的事儿。”
“咋的,还有机密呀。”连长有点不爽。连长家属更不爽,不过还是开个玩笑然后回避出去了。
“说吧。”连长等家属走了后对大勇说。
“我吧,就是对这次新兵班长的挑选有点不满意。”
“不满意谁?”
“不是不满意谁,我是觉得其实我才应该是第一人选。”
“啊?”
“你看连长,我各项考核是不是全都优秀了?还有,我是不是全连训练最艰苦的?我这么说吧,我要是带新兵,我啥都不说,就只说自己的故事,就够教育新兵的了……”
“连队都定好了的呀,这事儿……”
“可是,你们定的时候我不知道呀。”
“这事儿谁规定要让你知道了,这是班长推荐,然后支部开会通过的。”
“可是我觉得我很可惜呀,你们这样多不负责任呀……”
“行了行了,明年考虑你。”
“你糊弄我呢,连长,明年我第三年,都该复员了。”
“那你说咋整啊。”
“重新整呗。”
“我削你,啥重新整,那是一支部队的事,我说的算呀?”
“你削我是打兵,肯定不对,说一下都是威胁。”
连长没招了,只好对他说等周一指导员回连后再商量。指导员回来后,两人商量到最后,还真让他带新兵了。具体怎么商量的连长不往外说,他怕指导员不高兴。但包括连长在内全连很多人都说大勇真是愣得可爱。我那时已确定超期服役,正在文化队复习准备第二年的军校考试,听说这事后,也觉得大勇太愣了。但可爱还是真可爱。
尽整没用的
新世纪开始,我们部队的伙食还不怎么样呢,连队的菜谱上经常是土豆片、熘白菜、木须肉、尖椒干豆腐之类。有的连队干脆不贴菜谱出来,反正就那几样,贴不贴没啥意思。那年六月的一天,我在干部培训中心开完一个会后,自然而然地朝我的老连队侦察连食堂走去。还差二十多分钟才开饭呢,操作间刺刺啦啦的油爆声,吱吱喳喳的铲拌声,再加上各种调料的味道、莫名其妙下水道的味道,都让我望而却步,宿舍的味道更是老有一股泔水味(我们炊事班的格局一般都是,一头操作间,一头库房加宿舍,中间大厅就餐),所以我就在饭厅待着干等。无意间瞄了眼食谱,吓了一跳,有锅包肉、蚂蚁上树、宫爆鸡丁,还有红烧带鱼、时令海鲜,甚至大丰收、百花齐放等等。赶上饭馆了。还不是一般的饭馆。
当天中午的四个菜分别是宫爆鸡丁、蚂蚁上树、百花齐放、尖椒干豆腐。吃完饭,我和副连长赵大宝一起往回走,路上我逗他:“赵大宝,你尽整没用的。宫爆鸡丁,就花生米、胡萝卜丁、辣椒丁,对了,芡也没少勾,可是鸡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