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你知道Fred和Ted的故事吗?”付平问。
“不知道。”
“他们也是北大的。十年前去了美国,留在那儿。”付平说,“你能想像他们留在这儿吗?”
楚斌无法想像。
再晚一些时候,他们并排站在宾馆十九楼房间的窗边,云彩挂在墨蓝色的天幕里,被风吹成丝状,只剩一点稀薄的形状。楚斌关了灯,于是只能在黑暗中感受付平隐约的线条。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没有动,也没做出任何暗示,只听着付平说话,那些关于远方的幻想、异国的蓝天与绿地、陌生的语言、全新的生活……这会儿付平需要时间。最终,付平好像累坏了,坐上床高昂起头,双手撑着被月光染成象牙白的被子。楚斌走过去,握住付平光滑而坚硬的手腕,感觉到筋脉之间澎湃的脉搏,他把手从衬衣底下探了进去,摸到一道疤,从肚脐到髋骨,一道细长的凸起,磨钝的刀锋一般。
3
楚斌一直拖到七月底才回家,表哥结婚,父母开车去肥东。婚礼在县里最大的酒店举办,门边的大幅结婚照上,表哥梳着油光可鉴的大背头,表嫂的头发烫成黄色的小卷。他高中时的数学老师也是这个发型,被同学们称为方便面头。所有人落座后,表哥表嫂出现在红毯的尽头,几乎站在了没有空调的酒店门外。两人看起来比照片上自然一些,表情审慎,没有露出那种露八颗牙的假笑。音乐响起,是《婚礼进行曲》,寂静的酒店大堂充斥着慷慨又浪漫的交响乐,两个花童在后面拖着表嫂过长的头纱,另外两个撒着玫瑰花瓣。某个瞬间,他想像着会有一个司仪像电影里的老神父一样,问他们是否愿意无论贫穷、富贵,疾病、健康,都相守一生。
回家的路上,母亲说:“开学就大四了。”
“是的。”
“有什么打算?”
“先看看有什么工作机会。”他说。
“回合肥最稳妥。”母亲说。
他知道她对合肥有着近乎痴迷的信任,远胜于对他的信任。从小到大,不计其数的人说过,他是母亲最大的成就。但他总是控制不住地怀疑,自从她药材生意失败后,她只是把他当成某种生意来经营,上什么学校,进哪个班,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他渐渐明白,只有他按照母亲的意愿生长时,他才是她的成就,其他时候,不过是另一项不受控制、可能步入衰落的生意。
他第一次违背母亲的意志,是填报大学志愿。母亲建议他填复旦、同济一类的上海学校,他却坚持自己的分数肯定够北大,要上就上最好的学校。吵到最后,他甚至不明白母亲到底要说什么,仅仅是气候更好,离家更近?他一早交掉志愿表,密切注意母亲的动向,害怕她去找班主任。录取通知下来后,母亲操持了喜酒,脸色却还是恹恹的。父亲偷偷问他:“你的梦想不一直是复旦么?”他反问,人会变,不是么?父亲又问,那个姓陈的男孩是不是也去北京?他摇摇头,说不知道。最终,父亲拍拍他的肩说,“做你想做的事情。”
“我不知道怎么告诉她,我是不可能回来的。”晚上,他在电话里告诉付平。
“那就证明给她看。”付平说。有一个瞬间,他觉得付平的想法有些幼稚,但他也不知道付平能说什么。
“我刚从亲戚家出来,抬头就能看见银河带。”付平说,“你那儿能看见吗?”
他抬头朝窗外看去,城市的灯光映在灰暗的天空中,微微地发着红光。“小时候见过,去山区旅游时也见过。城市里没有了。”
“星星呢?”付平问,“星星有吗?”
“没。”他说。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
“别担心了,她是你妈,没有坏心。”付平说。
挂掉电话后,楚斌拉开书柜的玻璃门,随手翻了翻留在家里的书。几个没扔的草稿本上,全是数学和地理的演算,零星有一些字,是从语文课外阅读上摘下来的,他看到一句,“期望给人带来勇气,也带来沮丧”,作者是毕淑敏。本子里还夹着高中毕业照,他一眼就看到站在最后一排的陈,短碎发,皮肤在阳光下呈小麦色,脸上是标志性的满不在乎的笑容。
接着,他看见站在第三排中间的自己,嘴巴微微咧开,眼睛被两颊的肉挤得几乎看不见。记忆中高三的自己要比这个瘦些。有几个星期,他只吃蔬菜,米饭两碗变成半碗。母亲问他怎么了,他说吃多了脑胃争血,上课头晕。不久后,母亲三番两次出现在教室窗外,染黄的头发格外扎眼。他只能假装没看见。后来母亲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是不是谈恋爱了?”他矢口否认,早恋,这种道德性的错误,怎么可能发生在他身上。晚上,他在书桌前发了很久的呆,只开着台灯。窗外传来婴儿的尖叫,他仔细听了一会儿,却是野猫在叫春。可那时已是秋天。他翻出一张干净的草稿纸,开始写信。刚写下第一句,他就一笔一笔将第一句涂掉,直至无法辨认。第二天,他的食量恢复了正常,直到大二彻底减肥成功前,他一直都是个胖子。
也是减肥成功之后,他才渐渐不再梦见那节教室里只剩他和陈的体育课。好几年里,他坚信着一个事实,只有他见过陈伏在桌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却奋力把哭声忍住的样子。当时楚斌的脸可疑地发着烧,还是走了过去问陈怎么了。他记得陈诧异地看着他,停止了哭泣,一颗已经滴下的眼泪顺着鼻翼往下滚,消失在嘴唇的纹路里。
4
天气转凉时,付平为楚斌制定出一整套托福复习计划,在学校电脑房下了一百多兆的资料,从口语听力到阅读写作,分门别类放进了楚斌的U盘里。在这件事情上,付平有着不亚于对自己的苛刻,要求楚斌一天至少六小时泡在自习室里学英语。
十二月,付平忙完PhD申请后,他们决定搬出寝室,在学校附近找个房间。那时他们都没有租房经验,对中介挂在论坛里的照片抱有很大幻想。看了几处不尽人意的房子后,付平有些动摇。楚斌独自又看了不少房子,最终找到一间群租房里朝南的房间,由客厅改造,有个小阳台,地上铺着地板革,墙壁是木头的。搬家那天,也是楚斌早早去收拾房间,付平中午才来。家具已按楚斌的想法摆好了,衣柜、单人沙发椅、书柜并排靠墙,桌子放到阳台上,配上一把椅子,他们其中一个就可以坐到阳台上去。下午,他们去附近的商场买椅子,等回到家拆开包裹,才发现买了太多东西:新的床上用品、炊具、餐具;买了花瓶、干花、装饰性的摆件、相框——后来才发现,很多东西根本用不着。
夜里,他们在黑暗中做爱,房间的气息依然是陌生的,但与宾馆完全不同,这种味道很快会被他们的生活细节塑造成其他味道,而窗外的狗吠与车辆经过的声音不会改变,那是真实世界的一部分。
“如果有一天你出国了,我却没有,我们怎么办?”事后,楚斌躺在床上问。
“只要你愿意,没什么做不到的。”付平说。
“如果我就是做不到呢?”楚斌问。
“我也不知道。”付平抱住他说。
付平每天准时去实验室,想在硕士毕业前,积累一批有价值的数据。楚斌待在家里,每早煮一锅奶茶。他喜欢等着浓郁、微苦这两种气息混合成一种,充满整个房间,然后捧着热腾腾的杯子,站在阳台上,看着雪花从苍白的天际坠落。白天的时间不难打发,弄懂一篇复杂的文章需要一小时,背一百个单词需要两小时。生活被具体的事情分割、填满之后,他发现安于此刻也不错,至少假想那些失败的未来,没有任何益处。
跨年晚上,他们去一家日料店吃饭,付平点了梅酒,楚斌不喜欢那个,只要了免费提供的大麦茶。店里人很多,等位区还站着十几个人。付平把壶中的梅酒倒入酒盅,一连喝了三盅,他的酒量不算好,很快脸颊上就出现了红晕,眼神中透着热切又迷离的劲儿。
“过了年我就二十七了。”付平说。
“你看上去像二十二。”楚斌说。餐厅另一头,一桌说京腔的男女大声喧哗,表情快活。
“只有属于这里的人,才能笑成这样。”付平说。
“那你属于哪儿?”楚斌问。
“不知道。”付平找服务员又要了一个酒盅,倒了一杯,递给楚斌,“陪我喝一点,就一点。”楚斌抿了一口,就放下杯子。
付平又往楚斌的酒盅倒了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接着身体往后倾,靠着墙,看上去像没什么力气。楚斌没有继续追问。尽管付平没有说,但楚斌隐约知道,付平已经收到一些大学的回复,估计不好的消息居多。
吃完饭,他们沿着中关村大街往南走,人很多,看样子都是附近学校的学生。走到三环上,他们进了一家商场,乘扶手电梯,一直逛到顶楼。他们进了一家专门拍大头贴的照相馆,选了背景后,钻进拍照机器。第一张照片,他和付平的脸被框在一个大大的爱心里,他们都不知道该作出怎样的表情,因此照片里呈现出一种好笑的严肃神色。第二张,付平从背后搂住他的腰,把下巴埋在他的脖子里。付平闭上眼,沉重地喘息,呼出浓浓的酒气。他转过头,亲了亲付平的侧脸。
拍完照,他们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那几张重拍吧。”付平说的是两人拥抱的照片。
“你先出去。”楚斌说。付平犹豫了一下,掀开帘子走出去。楚斌出来时,看见付平已经走到商场的另一头,站在自动扶梯边,朝一家男装店张望。
楚斌低着头,不去想像店员脸上正挂着什么表情。一对情侣走进来,钻进机器,透过布帘下方,楚斌看见女孩踮着脚,毛呢长裙微微晃动,男孩穿着深蓝色的牛仔裤。楚斌接过店员递来的装大头贴的袋子,还是忍不住朝她看了一眼,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他的脸,最终落在桌上的裁纸刀上。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像她看上去那样毫不在意。他走出去,到付平的身边,轻轻地说,“回家吧。”
快到十二点了,路上挤满跨年的人,他们挤在人群中,往北边走。过了人大,马路空旷起来。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零八年,奥运年”,接着是隐约的新年倒数和烟火在空中爆炸的声响。楚斌回头看了看,却只看到马路对面迎奥运的红色横幅,一头系在栏杆上,另一头拖在地上。他猛然陷入一阵恐慌,时间总会过去,期限总会到来。他无法把这种感受告诉付平,也怀疑付平是否能理解。他牵起付平的手,却被轻轻地甩开。“有人。”付平说。但除了远处一个背影,再也没有别人。
5
从北京下了第一场雪起,母亲每天打电话催楚斌放假回家。一月中旬,等到付平忙了半年的实验告一段落,他才坐上回家的列车。途经济南时,天空开始飘雪,很快,远处被烧焦的稻田和灰蒙蒙的山上都蒙了一层稀疏的白。他被漫天的白晃得眼晕,靠在车窗上睡着了,一觉醒来,目力所及一片苍茫。
那晚吃饭时,他听见新闻里说降雪范围已经扩大到华南地区,几十万旅客滞留在广州火车站;华中地区已经出现大雪导致的断水断电。他给付平发了短信,但没收到回信。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朝外看去,橘黄色的灯光透过路两边的枯枝照在积雪上,像条泛着油光的白色毛毯。
第二天起床时,他迷迷糊糊地看向窗外,雪花洒在空中,像春天的北京街头沸沸扬扬的柳絮,岑寂而盛大。他看了手机,付平还是没回短信。午饭后,他从一个当地论坛上看到钟祥市出现了小面积的房屋倒塌情况,灾民们被安排前往其他的乡镇,却被大雪堵在了山路上。晚上,他终于接到付平电话。
“你没事吧?”楚斌问。
“还行。”付平说,“下火车后,没有班车愿意开进山里,我坐的黑车也只开到一半,再步行了六七个小时才到家。手机一直没电。你呢,还好吗?”
“我还好。”他握紧手机说,“就是有点担心你。”
“没事儿。”沉默了一会儿后,付平说,“我妈病了。”
“去医院了吗?”他问。
“路都封了,哪儿也去不了。镇上的赤脚医生给她挂了盐水。”
“嗯,会没事的。”他说。
“已经好几天了。”付平说。
“会没事的。”他又说了一遍。
楚斌断断续续地了解到付平母亲的情况,依然没退烧,有几晚甚至体温高达四十度。医生只是说天冷,风寒而已,教付平与父亲怎么配制盐水、扎准静脉。腊月二十二,付平告诉他,母亲体温恢复正常,尽管还是非常虚弱,至少能起床,穿上衣服坐到炭盆边,小年夜还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很快,她开始了新一轮的低烧,医生建议最好能去医院检查,他猜测可能是变异的肺炎。付平到处联系愿意开到市里的车子,但没有司机愿意在大雪天出车。“被大雪压塌的山路越来越多了。”付平说。他只好继续按照之前的药方给母亲挂盐水。
一天晚上,楚斌让母亲打电话问她做医生的朋友,对方建议最好去大医院查。他拿过母亲的手机,又将情况详细地复述了一遍,再次得到模糊的回答。挂掉电话后,母亲问,“是谁啊?”
“一个朋友。”他说。
当时他们正坐在沙发上等父亲回家吃饭,七点半的黄金档电视剧刚开始,桌上的饭菜慢慢冷却。八点钟一到,母亲说:“吃吧。”母亲掀开倒扣在菜上的碟子,水汽凝成水珠,从碟子边缘落到菜上。
他们刚吃完饭,门就被推开了。父亲走进来,掸了掸肩上的落雪,把皮鞋塞进鞋柜。
“饭菜凉了。”母亲说,“要热一下。”她没有说是她来热,还是让他自己动手。
“我吃过了。”父亲没看她,走到沙发边坐下,手机嗡嗡地震动着。他打字的速度不亚于一个反应敏捷的年轻人。这点与母亲不同,楚斌很少收到她的短信,即使有,也是诸如“天冷了别忘了穿衣服”等没有标点的短句。母亲站起来收拾餐桌。她摞起碗碟,双手端着走进厨房,他听见瓷器与不锈钢水池碰撞的声音,水流从龙头中倾泻出来,然后他看见母亲从厨房中走出,站在门边盯着父亲。
她的手背抵在滑道门上,沾着油污的手指朝外卷曲,避免碰到任何东西,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好像她走出来只是为了完成一次呼吸。
“算了。”她轻轻地说。她收回手,转身走进了厨房。
过年那天早上,他很早就醒了,手机上显示凌晨五点。一个小时后,他起身穿上厚厚的家居服,拉开窗帘,天空是暗淡的灰蓝色,他扭动僵硬的脖子,盯着嵌在云层中即将褪去的残月,思考着要不要再睡一会儿。他听见从客厅传来轻微的响动,他猜是热水壶被通上电,一会儿是开水被倒入瓷杯。他拉开门,走出去,母亲正握着茶杯,从阳台上往外看去。他说:“去晨练?”
“是啊。”母亲说,“雪停了。”母亲看着他,几乎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会一直下下去。”他点点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道路与屋顶上覆盖着昨夜的雪,这会儿还没有人踩过,看上去崭新、纯净。他想像不出前一天黄昏时,那些看不出颜色、坚硬的冻雪是怎样的。
他陪母亲去附近的公园,在一个小池塘边,他突然问:“人为什么要结婚呢?是不是只是因为准备好了?”